《鲤跃龙门》夺子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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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她担心什么就来什么。

    却说船飞雁和其他吏部命妇一起进了宫, 就特别留意户部那群人里有没有“顾青”一年多未见, 船飞雁老想和她叙叙旧。然而令人失望的是, 她几乎把所有命妇的脸都瞧遍了,就是没有看见“顾青”。

    按说, 像弟妹那样出挑的人物,她应该第一眼就能在人群中发现,结果唱名听见了,偏偏就找不着人。真是见了鬼了。

    由于来得人多, 底下难免有人窃窃私语。直到严太后从内室姗姗走出,阶下才安静下来。船飞雁随众人在殿外参拜太后,就不再留意阶上,继续在人群中搜索。这时,有一个着青蟒袍, 戴高山帽, 手执拂尘的总管太监在阶前扬声宣布:

    “太后宣户部右侍郎岑杙夫人顾氏觐见!”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齐齐艳羡地投往某处,能进殿直接参拜太后,这是莫大的荣宠。船飞雁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但见前方珠翠阵营中走出一个窈窕纤弱的女子, 身着真红大袖衫,头戴孔雀翠珠冠, 背对着众人巧步迈上台阶。身姿纤细, 步态从容, 依稀还能看出初见时的一点影子。

    船飞雁完全没料到是自己的心思在作怪,暗自兴奋不已。也是巧了,顾青刚进去不久,李靖梣就从慈祥殿里走了出来。她此番当着众诰命夫人的面儿来给太后请安,是想压一压京城中关于东宫和慈祥宫不和的流言蜚语。

    但在船飞雁眼里,她就变成了前脚进后脚出的“顾青”,除了身上那件杏黄大袖衫,让她稍微疑惑了一下,其余形象与虎山县所见之人完全吻合。

    船飞雁自是又惊又喜,自己脑补她可能是得到了太后赐服,这是多体面多长脸的事儿,难怪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恭谨了。

    碍着场合,船飞雁没有立即上前打招呼,寻思既然人已经来了,不差那一会儿了,宴上再见面也是一样的。

    出席宴会,身份越尊贵的人,越要留在后面出场,以便接受万人拥戴。因此太后留了众嫔妃和众位公侯夫人在慈祥宫稍坐,船飞雁这些小虾米先行告退,往前宫宴席走去。

    在一个拐角口她忽然又看见了李靖梣。那时天已经有些蒙蒙黑了,她半蹲在宫道处替一个小男孩整理衣裳,正在叮嘱他什么。船飞雁出于好奇脚步就缓了下来,等队伍略过,转身朝她走过去。

    “弟妹!”

    听到这略微耳熟的声音,李靖梣直身回过头来,看着来人,仔细分辨了会儿,才从那翠珠冠下面看清她是谁,继而就有一丝惊讶与慌张落在心里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慌张,好像不想被她窥破这个秘密,忙吩咐身边人接管李州煊:“先带他到宴上去。”

    “我想跟着娘亲。”可是李州煊不乐意了,抱着她的袖子可怜兮兮地不肯走。

    “别胡闹,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先跟云栽到宴上,找小姨玩。我一会儿就到。”

    “哦。那娘亲,你快来呀。”李州煊被云栽抱走了。船飞雁看着他巴巴回望的小圆脸,反应了一会儿,“这,弟妹,你这生孩子的速度也忒快了,孩子咋长得啊不到一岁怎么看起来就跟四五岁似的。”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话有毛病,婴儿再怎么能长,也不能跟竹笋似的吧。

    “这是怎么肥四”船飞雁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暗忖莫非两人私下早就珠胎暗结,所以奉子成婚哎呀,万一真是,那我岂不是把秘密给捅破了,这可咋整

    李靖梣早知江逸亭进京一事,但没料到岑杙事先竟没跟船飞雁通过气。她左右看看没有人,正想带她到僻静处解释,这时宫道那头有两个影子朝这边走过来。

    一个女子瘦长而高挑,步子走得既快又坚决。一个宫人微微弯着腰跟着她一路小跑,“程夫人,您还是回去吧,臣去替您求求情。您这样擅自离开,太后可能会怪罪的!”

    女子并未停步,从容道:“没用的。我既是程家人,对这些早已有心理准备,烦你转告长公主一声,她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在,对大家都好。”

    李靖梣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西南边军统帅程公姜的夫人杜修竹。在严太后宫里,她也是位极不受待见的人物。因为当年程皇后的夺子之仇,西南程家一直是严太后心中一根难以拔除的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李靖梣的母亲之所以被严氏厌恶,也是因为程家的关系。严氏认为皇帝一直拖到程太后驾崩五年后才正式认母,就是海氏从中作梗,离间了他们母子的亲情。因为海皇后是程太后力主为后的,侍奉程太后又比严太妃用心,肯定不希望平白无故又多出一个太后来。

    对于这点,李靖梣很清楚,母亲是冤枉的。以她的性格根本不屑去做这等事,也没必要去做,因为阻止皇帝认母的原因,从头到尾就不是她。

    当年的真实情况,远比常人想象中的要复杂的多。

    实际上,皇帝一开始就没打算认生母。他是先帝名义上的嫡长子,无论在典籍上,还是史册上,他的生母都是程皇后,只有后宫少数人知道他庶出。

    如果皇帝认生母的话,首先要面临他本人身份的下降,由嫡长子变成庶长子。虽然对于他继位的合法性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但与先帝的亲厚关系就要落后于长公主。御书屋

    其次,是母家地位的下降。程太后背后是四疆统帅之一的程家,位高权重,战功赫赫。而严太妃身后只有一个严太师,还是因为沾了严太妃的光才破格提拔的。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皇帝不认母都比认母更有优势的多。

    因此在李平泓继位前几年,后宫中只有程太后,没有严太后。

    而皇帝第一次产生认母的想法,是在微服巡视浊河时看见一户人家的正妻派人去抢庶妾的儿子,那名小妾在大街上哭得声嘶力竭,仍然夺不回自己的孩子,反倒被正妻奚落,说她不配拥有自己的儿子。皇帝对这件事触动很大,回宫后就跟近臣商议认母的可能性。近臣中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不过反对的占了多数。

    反对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第二条。是皇帝已经有了公认的生母程太后,如果再去认一个生母严太后,那么要将程太后和程家置于何地到时不仅先帝和西南程家联姻的心血会付诸东流,皇帝和程家也势必会生分,恐对玉瑞的长治久安不利。

    于是事情又拖了将近一年。当众人以为皇帝不会再认生母的时候,程家通过长公主的口透露了支持皇帝认生母的主张,并且声称这也是程太后生前的愿望。这其实是程家为了给皇帝台阶下,主动做出的一次妥协让步。

    皇帝自是很感激,从认生母后一再表示,养育之恩和生育之恩同样重要,认生母并不会改变他对程家和程太后的态度,待程家也比从前更为亲厚。当时这个结果也确实是皆大欢喜。但坏就坏在时过境迁、人心易变。

    当严氏坐稳太后之位后,开始明里暗里的对程家挑刺,摆明了是要报复。皇帝明知她的用心,却对此无可奈何,苦劝无果,夹在中间难做人。

    而更麻烦的是,她竟然打起了大位的主意。皇帝有段时间身体很不好,经常卧病床头。自此严氏就展开了她的“兄终弟及”攻势,迫不及待地撺掇皇帝废黜太子,把皇位传给萧王。这其实已经触犯到皇帝的底线了,但碍于多年未愈的母子情分,他并不想追究,可对方仍旧不自知。

    有一天晚上他病得昏昏沉沉,无意中听见桌椅翻动的声音,撑开一条眼缝,竟看到这对严氏和萧王趁着自己意识不清,在房间里到处翻找东西。萧王走到床头来,脸距离自己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贴着床褥到处寻摸,他从眼缝中能清晰看到他额头上的汗,以及胸前的蟠龙。大概是苦寻未果,气闷难当,他猛然将皇帝的枕头抽了出去,直接摔在了他的脸上。那一刻,皇帝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一颗心冰到了谷底。而严氏从头到尾站在一旁目睹却无动于衷。只是在她小儿子闹出大动静时,才稍微劝他:“小声一点,别把这病鬼吵醒了。”

    皇帝很难形容听到生母唤自己“病鬼”时的心情,严氏的愚昧和无知还是次要的,她的自私贪婪和偏心冷漠才真让皇帝伤心至极。如果不是一个娇小的脚步声突然跑了进来,他不知道这对母子还会对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大概是做贼心虚,萧王立即将枕头塞进他的颈后,坐在床头装出一副探病的样子,边盖被子边对其嘘寒问暖。而严氏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厉声呵斥他五岁的小女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看爹爹。”好在她并没有惧怕。快步奔到床前,用她的小手去摸他的脸,那是皇帝在一室冰寒之中体会到的唯一一丝温暖。

    那时,她并未意识到自己也处在危险当中。好在那两个人还有些做人的底线,在卧房没有搜到东西,又转去别的房间搜索,并没有伤害他的小女儿。

    她爬到床上安慰他,“爹爹,不哭,不哭,娘亲马上就回来了。”

    皇帝甚至来不及擦掉眼泪,便悄声对她道:“绯鲤,快去找崔侍卫,让他进来保护你。”

    那时皇后正在栖霞山上养胎,根本不在宫内,而太子远在东宫,他唯一的指望就是这个小女儿,怕她不明白,就跟她说,“就是常跟在爹爹身边,曾帮你把小鸟放回树窝上的那个崔侍卫,还记得吗”

    “记得。”

    “他就在大门外,你去叫他进来。”

    之后,大内侍卫迅速涌进皇帝寝室,劝退那两个心怀叵测的人,并将尧华殿封锁,再也不许旁人踏进一步。

    皇帝让心腹太监蔡崖检查房间内的物品,发现少了一枚御印。但皇帝知道他们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一枚御印,而是可以控制神武军的印信神武鹰符。有了鹰符他们就可以调动三万神武军,直逼皇宫。如果皇帝不是提前做了准备,没有将神武鹰符藏在卧室,后果不堪设想。

    病好后,李平泓表面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已经对这对母子厌恶透顶。当萧王犯了杀人之罪,他也丝毫没有顾念兄弟情分,立即将其废为庶人,流放边疆。本来他想直接杀了他的,但顾及名声,最终还是放了他一马。此后母子表面上相安无事十几年,直到萧王再次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皇帝抓住把柄,一举将其抄家赐死,母子才在明面上正式决裂。

    不多不少,整整七年,期间有不少人劝皇帝善待生母,皇帝都无动于衷。直到最近两年,还是出于对名声的考虑,皇帝才主动缓和母子关系。

    这是严太后七年后第一次回京,显然她对于程家,对于程太后,对于海皇后,对于李靖梣,对于一切的一切,仍然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

    现任程家统帅程公姜是程太后的亲外甥,自小养在宫里和皇帝、长公主一起长大,与程太后关系向来亲厚。在严氏心里,只要和程太后沾一点关系,就已经是原罪了。何况是程太后的外甥夫人。

    因为江逸亭的祖父曾任前礼部尚书,正好参与过皇帝认生母的过程,船飞雁对这件事也是略有耳闻。望着朦胧的夜色中,程夫人一脸倔强地离开,她心中竟然充满了同情。

    船飞雁对四疆统帅的夫人有个笼统的印象,已经发疯的涂夫人,没疯之前是个圆脸矮个、雍容富态、性格好斗的妇人,对己人随和,对外人尖酸,两种脸面可以自由转换;西北的周夫人偏瘦,也是个矮个,但性情沉稳,为人厚道,娘家是经商的,财大气粗,每年节庆给皇帝、太后献礼也最为丰厚;南疆闻夫人是个病恹恹的老太太,比太后还老,却爱在脸上敷粉,整张脸惨白惨白的,看上去总有一股惊悚感;而这位程夫人是个素有文名的才女,出身书香世家,三十出头年纪,是四夫人当中最年轻的,但气质最为沉静,自带一股气定神闲、与世无争的气场。

    船飞雁是谁弱就同情谁,严太后弱的时候,她同情人家惨被夺子。但现在明显程夫人吃了亏,成了更弱的那个,她又同情人家不被待见。毕竟是上一代的事情,时过境迁,皇帝既已重新认母,程家也让了步,双方合该化解怨仇才好。这样在大庭广众下,弄得别人下不来台,未免有失风度了。不过,她又想,换了自己的小厦被抢,她也难保持风度。唉,谁对谁错究竟谁又能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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