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渊是头回到南洼庄来,谢琅一面与他介绍着庄子的来历与大小面积,一面走到了院内。
杨武一家人在隔壁住,这院子里只用来招待主子。平常谢琬来了就住在后院,谢琅这一帮人便就统统住在前院里。
小小的农家四合院子,院墙外狗儿们嬉戏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四处透着干燥的禾草的气息,院里门窗干净新整,廊下皆挂着样式简陋的灯笼,石阶下长了厚厚的青苔,墙角甚至还种着一大蓬紫薇花,这个季节自然全枯了,但是庞大的藤架让人不难想象出她夕日的芳华。
谢琅与程渊住在前院正面三间,两间是卧房,一间是宴息室。霍珧他们三个住西面,吴兴银琐则住东面。
午饭前,杨武带了庄子里种了大半辈子的两位老汉到了院子里,谢琅开始向他们请教农桑水利方面的事情。两厢里一个求知欲强,一个说到了自己擅长处,便有些打不住,兴谢琅谈得兴起,留他们下来用了饭,饭后便请了他们做接下来几日的向导,往田庄地头实地勘察。
宁老爷子没过几天就亲自带着两只活鹿上谢宅来了,原来他那船茶叶已经顺利抵达了京师。
谢琬原不肯收,老爷子腆着肚子双眼一瞪,说道:“你要是不收,那就是看不起老爷子我!”
既如此,谢琬便只好收下了。
山鹿这种生物原产东三省那带,清河本地几家富户们倒是常吃鹿肉。只是活的极少见。府里上下见得宁老爷子竟然送了这么样稀罕的物事当酬谢,遂一面围着鹿儿们啧啧称赞,一面对于宁家这几年的变化也议论纷纷。
谢琬让它们在后园子里随意地游走。为着它们,她又让花匠们掘掉了一片牡丹,改种了小半亩地的树林,让它们可以生活得更愉快。
顾杏比钱壮先回来。
到家的时候谢琬正拿着把小锄子在跟花匠们一起挖坑种树。看见在园子里活蹦乱跳的两只家伙,顾杏嘎嘣一声咬碎了口里的蚕豆。邢珠轻捏她的耳珠:“这可不是拿来吃的,你可别动歪脑筋。”
顾杏咧嘴一笑,蹦蹦跳跳地随着谢琬出园了。
谢琬洗手出来,坐在书房里问顾杏:“有什么结果?”
顾杏道:“我追随着那批黑衣人半个月。发现他们一直跟着个头戴笠帽的男人往南边走了。他们基本上不在人前露面。也不怎么说话,更加不住客栈。吃的自己带,睡在无人去到的林地或者坟岗,除此之外以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谢琬想了想。“头戴笠帽的那个男人。是不是穿着身月白色衣裳,黑色靴子?帽子则也是黑色的?”
顾杏睁大眼:“姑娘知道?”
谢琬点点头,却不曾回答。
看来霍珧的调虎离山之计还是成功了。黑衣人跟随着的那个人显然是徐栓儿无疑。霍珧当初交代他一直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走,想来就是了解到黑衣人离群索居怕人发现的弱点,所以长长的放了线,将这群鱼引向了南方。
以他们的本事,当然会在未来某一天发现了不对劲,可是等他们发现了跟踪目标乃是假的霍珧之后,再倒回头来时,就关于霍珧的什么蛛丝蚂迹都找不到了。
谢琬窥破这层,对霍珧又不免生出几分佩服,看来他也并不是徒有一张好面相。
不过从顾杏追踪的结果看来,想从黑衣人这里打听到霍珧背后的对手,是不可能了。
现在只看钱壮那边如何了。
钱壮在三日后的半夜里回了府。
谢琬麻溜儿地从床上爬起来。
钱壮说:“有个好消息,也有个坏消息。好消息便是在京郊往南二十里有个王家村,那里有家姓霍的人家,儿子就叫霍珧,七年前离家,据说幼时相貌也极周正,与姑娘救回的霍珧情况很吻合。”
谢琬心跳了跳,但刹时,又渐渐地放回了肚子里。
这么说来,霍珧是护国公府的人的可能性几乎可以排除了。
她说道:“可还有别的能够证明他与护国公府无关?”
“事实上,王家村的霍家跟护国公府并不是毫无关系。”钱壮道,“王家村的霍家祖上据说原是第一代护国公手下的家奴,后来随着护国公出征立了功,护国公便赐了他家姓,然后又放了他的奴籍。此后这霍家便在京郊外的王家村落了脚。
“三代以前霍家还与护国公府偶有往来,之后年代久远,护国公府改朝换代好几回,渐渐地也就断了联系。到了这两代,几乎连祖上是什么来历都已经弄不清了。
“这霍珧的娘在生他时就难产过世了,后来他爹又娶了填房,这填房生了孩子后对霍珧很是看不顺眼,时常打骂。于是七岁那年他就离家出走了,到如今也不曾回去。”
也是填房,也是凌虐?
谢琬想起来,霍珧在说起他已无家人之时,脸上很平静,如今想来,是幼年受的创伤太重,已呈不堪回首之势了么?七岁便离家,这么多年也不知在外怎么存活下来的。再想起在树林里马车失控之时,他那句“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是因为他多年来面对这样的惊险太多的缘故吧?
难怪得他会不管在何时何地都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
但是想到他身上那股稀罕的香气,还有他那头保养甚好的头发丝儿——如果一个人长期在外飘泊,是不会有相当好的气血,养出这么一头头发来的吧?
谢琬又觉得自己有点过于较真。毕竟钱壮打听来的消息跟他都挺吻合的不是吗?他要害她也不必等到眼下。
“算了,”他摆了摆手,“他的事不必追究了。还有别的坏消息是什么?”
钱壮调查到这个地步之后,也没再把霍珧的事放心上了,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小的此去京师,顺便打听到一件事,三老爷已经由季振元季阁老举荐做了詹事府左中允,昨日下的诏令。”
谢琬哑然无语。
詹事府是太子辅臣衙门,中允一职便等同于朝廷的门下侍郎,如果说门下侍郎乃是天子近臣,那么,詹事府的中允便毫无疑问是太子近臣了。这么说来,谢荣如今已经经由殷曜跳到了太子旁侧,做起了真正的辅臣来!
季振元如此提拔他,无疑是看中他的潜力,想把他培养成为接班人,可是,谢荣究竟想做什么呢?
很显然,太子如今势力稳得不行,身边也早就有着大批的骨干心腹,谢荣这样半路挤进去,他能得到什么地位?他又在图谋什么?
不管图谋什么,这对她来说是都是个威胁。
谢琬当然不会认为他每一步的政治走向都是冲着她而来,事实上,他是谢琬最大的敌人,而她却不过是他诸多对手中的其中一个,甚至于对他来说,她还称不上他严格意义上的对手,不过是曾经让他堵心过两回的小绊脚石而已。
她的目标在于彻底打倒他,从而使谢府原配嫡出的后嗣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扬眉吐气,而他的目标在于做一手遮天的权臣,于是在她拼命地追逐他的时候,其实他也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前迈进。
谢琅中举的事情瞒不过谢荣,只要他有心,谢琅近来考察农桑水利之事也一样瞒不过他。
二房往后要走的每一步,应该都瞒不过他。
既然如此,既然他已经走得如此顺风顺水,她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将他升官的速度往下缓缓了?
她忽然想起钱壮此去京师的目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
钱壮道:“小的今早回来之前去了趟米铺,是罗矩让我捎话给姑娘的。原本他打算写信来,信都写好准备发去宁家商队了,见了小的去,便就索性让小的直接带回来。”
他从怀里把信掏出来给谢琬。
谢琬展开看了看,果然写的也是这件事,遂道:“你先去歇息吧,歇息两日我有事交代你。”
谢琅在南洼庄这些日子,日日外出,每日算下来都要走不下于二十三里路,霍珧他们倒罢了,谢琅程渊是文弱之身,到了晚饭时便有些不堪其劳,但是二人又十分地精神抖擞,往往是饭后一碗茶的功夫,说起白天的见闻来又兴致勃勃聊到半夜。
谢琅自是有腔热血撑着,他自小的梦想便是入仕为官,如今大比高中,更是给了他不小的鼓舞,令得他更是发了狠要做出一番成绩来。
而程渊的兴奋则在于,他在谢琅的身上看到年轻时的自己,他中举后曾经先后参加过三次会试,皆以落第告终,那会儿他也只懂死读书,读死书,而不懂得去分析朝政,如何学着找准自己的位置,如今看着谢琅灵台开阔,并不如外表看来那般刻板,心里自是高兴的。
如果谢琅将来果然能在朝堂挣得一席之地,那么他在他身上这番功夫也不算白下了,而他这几十年对世情冷暖的感知,对风云诡谲的朝堂的洞察,以及对世事人情的把握,也都有了可以传承的载体。
因而这十来日的相处,倒比以往这一两年的相处还似来得更诚挚和热烈些,二人如今的交情,称之为莫逆也很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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