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坊地段不错,姑娘如果暂时不打算经营,不如放出去收租。”
罗升看着坐在书案后把玩着手上两颗山核桃的谢琬,如此说道。这一篮山核桃是王安梅白日里捎过来的,他刚才带着它回府时半路上想起桂子坊那间铺子,便就趁着这个机会顺便提提。
清苑州里两间铺子都是杨氏的嫁妆,九月初原先的租户已经搬了出去,罗升以为谢琬会像之前那两间铺子一样很快经营起来,没想到时间过去近两月,还是没有动静。
谢琬拿着核桃在案上滚来滚去,玩了有好半会儿都没有出声。罗升只当她孩子气性上来了,便打算起身出去,她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口来:“那间铺子,除了做绸缎,还能做别的什么?”
罗升身子顿住,“那姑娘想做什么?”
她沉吟道:“你觉得开米铺怎么样?”
“开米铺?”罗升的声音高亢而怪异,好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罗矩从旁咳了一嗓子。罗升回神看到谢琬一脸的认真,压根不像是在开玩笑,才总算找回点了意识,问道:“姑娘想开米铺,南粮北卖?”
谢琬嗯了声,说道:“这些日子我在想,北方气侯干燥冬季又长,加之京中贵族多起来,园林建设增多,许多农田都改种了桑麻果木,这么些年南边来的粮食占了北方大半个市场,像我们庄子里所产的米粮也就能供着我们自家的吃食,就是剩余也不多。所以开米铺应该是比绸缎生意赚头大。”
当然。有这个念头主要还是因为她记起庆平四年,也就是明年。二月间朝中颁布了一道重要的诏书,要把京郊一圈扩大作为防风林。这道旨意虽然对谢琬要做的事没有直接影响。可是扩大了防风林,那如此一来良田就更少了,所以开米铺绝对有赚头。
罗升惊怔半日,讷然道:“赚头虽大,可是风险和投资也大。还有押货,漕运是南北粮食运输通用路径,别说咱们二房从来没有接触过遭运上的人,府里公中也从未接触过,而且漕帮里的人可不是那么好打交道的。”
他真想说这小姑娘是被他们惯得胆子越来越大了。旁人轻易都不敢涉水的买卖,她居然还起了心思。这漕帮说得好听是受朝廷所允,可实际上就是伙扶了正的黑帮,他们其帮之大,其水之深,是常人根本无法想像的。
“我知道。”对于他这些顾虑,谢琬表现得相对平静,“这些我都想过了,漕运主河是到京师。内漕运可到河间府。但是现在我缺少的是牵线的人。”
她原先在京师也见过漕帮码头的人,那些人个个都会武功,行动敏捷,可不是家里这些会使几招棍棒的护院能够比拟的。他们不但对一些品级低的官员瞧不上眼。一般文人更是难入他们的眼内。所以要跟他们搭上线,就只能找个他们的同道中人,或者说。同是混江湖的。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规矩。河间保定两府虽然练武的人极多,可她一个闺阁女子。就是当面遇上也不可能跟他们结识。他们可不是王安梅,可以使点小计谋就能达到目的的。
“那就还是先且卖绸缎吧。等我想到辙再说。”
她将核桃丢进篮子里,摆了摆手说道。
有了她这话,罗升可真是整个人都松了口气。他太了解她的性子了,可真怕她一根筋拧到底,非要在这个时候去跟那帮流氓打交道。虽然不见得她就此死了心,但是走一步算一步吧,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桂子坊的绸缎铺于冬月初一开了张。
因为距离州衙不远,齐嵩也带着同僚前去放了炮竹。谢琅首次正式以大东家的身份公开露面,得体地宴请了来贺的宾客,并且向围观道贺的街坊派发了瓜果槟榔。
而坐镇的大掌柜窦瑚也是齐嵩推荐的,曾经在州里另一家绸缎铺当过十多年的掌柜。伙计则是在本地找的,谢琬亲自看过,倒是也还伶俐,看见谢琅过来,一个劲殷勤地端茶倒水,看见他手里还牵着谢琬,也堆着满脸笑给她搬糖果。
只要掌柜的做事稳当,底下人跳脱些倒也不怕他。
罗矩除了每日里帮谢琬办私事,也要在每月底到五间铺子里收帐。罗升见他一来便受谢琬重用,一方面很是高兴,一方面又担心他办事不牢,因而回回见着他便要疾言厉色地提点一番。
申田经过这一年的锻炼,在原先的机灵之余,也多了几分沉稳,谢琬开始让他跟着张掌柜跑采买。
罗义还是憨厚老实,嘴上功夫没学到什么,但是脑子却是练活了些。谢琬交代罗升教他识字记帐。
王安梅这边进展得顺利,罗升再捎来一只小花猫时,谢琬决定见她一见。她让罗升约了她初九日到李子胡同来。
王安梅如约而至。在阁楼上见得谢琬稳步上梯,一张脸红润润地,双手交叠在腹下,透着几分欢喜,又透着几分紧张。
谢琬接过玉雪手上叠好的两件衣裳,交代他们所有人下去。然后微笑对王安梅道:“我让人给姐姐缝制了两件新衣,姐姐快来试试合不合身。”
她把衣裳推过来,展开来一看,是套针脚细密的襦衣绣裙,衣裳质地是烟霞色的软杭绸,裙子是淡黄的月华裙,都带着珍珠绫夹里,正适合这个时候穿。
王安梅红着脸道:“我怎么受得起妹妹的这份礼?太贵重了。我来只是想见见你而已。”
谢琬执意劝说,她也就从了。
她背过身去脱着外衣,后颈上两道猩红的伤疤露出来。
谢琬啊地一声冲上去,抚着这疤痕张大眼睛。问她道:“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王安梅两脸涨红,慌不择路地转过身避到书案后。
谢琬定定地盯着她。渐渐地,泪水就从她的双眼里流出来了。
“姐姐……”
王安梅也哭了。
她从来不在她面前说这些事。因为不想让她知道她跟她之间的差距有多大。眼前谢琬的目光像刀子般刺在她心里,她的泪水则像两只手,把她心中最后的一层防护给硬生生推倒。
她披上了自己的衣服,夺路往楼梯上冲去。谢琬把她死死拉住。终于两个人倒在地上,哭成一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哭累了。
谢琬擦干眼泪,说道:“我多少听说了姐姐的事,所以才说跟姐姐惺惺相惜的话。姐姐的遭遇本来就很可怜了,今日姐姐若是不把这些事全都告诉我。我是绝对不会放你走的。”
王安梅闻言,趴在茶几上又哭了一阵,才渐渐止住。
“你既明知我是个不祥之人,又何必来接近我?”
谢琬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姐姐怎么这么说?祥不祥的,也不是你自己愿意的。你告诉我,表叔他们是怎么待你的?这伤是他打的吗?”
王安梅咬唇落泪,望着穿棂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这都不算什么了。从我八岁时那回跌伤大腿看过一回大夫之后。他对我不是打就是骂,开始我不知道,只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事了。可是后来我发现,不管我多么小心多么听话。他也还是对我打骂不休。
“我也疑心他是怪我不是个男孩儿,可我发现他对思姐儿却不是这样。他虽然也不见得多么喜欢思姐儿,可是从来也没有打过她。我就去问我娘。我娘说,说我……那时我才知道。我在他们眼里是个不祥之人,他恨我的竟是为这个。
“其实不止是他。包括祖父祖母,二叔二婶,还有家里所有人私下里都没有对我有过丁点的好脸色。我娘是唯一在乎我的人。我从八岁起就有了寻死的心思,我娘察觉后说如果我死那她也跟着我去死,我就不敢了。
“这些年他时刻想我从王家消失,我好几次从他眼里看到过狼一样的目光,我知道他特别特别想我死掉,可是因为我若不死,他除了狠命地打我,也拿我无可奈何。而因为这事无法对外声张,所以对外我也还是王家体面的大姑娘。
“背上这些伤,有多年前的,也有前些日子的,他不敢在我手脸上落下伤痕,怕人问起丢了脸面,所以全打在我腰背胸腹之上,我都已经分辩不出哪些是新伤哪些是旧伤了。”
说着她缓缓地捋起了衣袖,只见两条纤长的胳膊上,鼓起着许许多多红色的伤疤,谢琬纵是有心理准备,亲眼目睹时也不免触目惊心。
王安梅跟谢琅同年,都是十四岁,可是王安梅看起来不到谢琅的肩膀高。纵然男女身高有差异,若是发育正常,也不至于落下这么大悬殊。
一个人自小承受着这么多的苦难,难怪会对别人的一点点好处就激动不已。
自己前世落到那样的下场,可好歹还重活了一世。像王安梅这样,就是重生再多次也是无用的吧?
“我是不是很不堪?”
王安梅抬起泪眼,伤神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默默拉起她的手,说道:“若有人说你不堪,那一定是这个人本身就肮脏得可怕。”
王安梅一笑,两颗眼泪又滚下来。
“姐姐,”谢琬叹息道:“你想不想离开王家,过你自己的日子?一辈子安安稳稳,不愁吃喝,不受责难,公婆慈善,小姑和小叔对你敬爱有加,而且从此以后,也不再让你母亲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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