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闵转头用他那一对闪着精光的鹰眸盯着司马,问道:“果如此?”司马慌忙低下头,小声嗫嚅道:“小臣奉命前去接太师,谁知小人费尽口舌,也无法说动比干大人出府上车。小臣不得不称侯爷有命,若比干大人不出府赴宴,小人有负所命,侯爷必定军法从事,恐怕性命难保。太师念在上帝有好生之德,才勉强出府。但让小臣答应,必须面缚出府,小臣无法,只得同意。”莘闵听完,摆了一下手,放司马下去了。然后从眉眼间挤出一丝笑意,踩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到高车后面,向比干作了一揖,说道:”太师明志也明完了,城墙之上全是我东服之人,绝无那老匹夫的眼线,还请先生答应解开绳索,一同登城赴宴吧。”比干冷冷一笑,问道:“登城赴宴?”莘闵笑道:“今日如此良辰美景,又有戎乐助兴,不开宴大会嘉客,岂不可惜?!”比干回道:“也罢,解去吧。“莘闵向身旁侍卫的亚士使了一下眼色,只见亚士如脱兔般敏捷地登上高车,三下两下解开了比干背后绑在手上的绳索,并搀扶起比干下车。车下早有一个奴隶俯身跪在地上,以作阶梯之用,好让比干踩着下车。比干见了,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对莘闵说道:”东伯侯,亏你还是大商之胄,全然不理会上帝的法度,竟然沾染了这些个蛮夷的恶俗。有劳东伯侯,为我找个木几垫脚吧。”莘闵大嘴一咧,笑道:“现如今帝宫不也如此行事吗?东夷奴隶而已,又不是大商子民,算不上违背上帝的律令吧。”比干却微微眯起眼睛,不再理会莘闵,静静坐在高车上等着木几。干瘪的身躯在阳光的映照下,如同一棵枯木,枝桠挣扎着刺向天空。
莘闵自觉无趣,也便住口。这时一名断发纹身的兵士搬来一个棘木制成的厚重木几,轻轻地放在高车后面的地上,竟然听不到木几触地的声音。又来回挪动几番,直到木几摆放得既稳又正,这名士兵才满意地拱手退下。比干在车上瞥了一眼那名兵士,看那体格外貌倒是久在行伍的,被发文身是东夷的风俗,想必是莘闵搞的那个东夷亲兵卫队的人,可那纹身却有点蹊跷。东夷之人,世居海滨,向来崇奉鱼和神鸟金乌,纹身也多是这两种图案,可他纹得竟是大商的饕餮纹和凤鸟纹。比干正在狐疑之间,听得莘闵朗声说道:“请太师下车赴宴!”比干回过神来,也不做计较,便小心翼翼地踩着木几下来。莘闵走上前来,想要与比干携手一同登城,可比干双手一背作面缚状,转身登城去了。莘闵无奈,只得跟在后面。
此时已经正午,太阳挂在天空的正中,却毫无生气,如同一轮玉盘,惨白清寒。城下的诸军都在埋锅造饭,袅袅升起的炊烟反而给人带来一丝暖意。城头之上,莘闵与比干按宾主座次入席,比干坐定后赫然发现大巫祝子咸竟然也在席间,那庞大臃肿的身躯仿佛堆积在几案后面,头发如秋风吹过的蓬草一样,一张肥腻的脸孔正在向比干这里张望。比干有点惊讶地问道:“大巫祝,你从大邑商千里迢迢来到沬都,所为何事?”子咸嗤嗤一笑,说道:“还不是同太师一样,为吃酒而来。”比干听出他语带讽刺,略显尴尬,便不再言语。
莘闵见众人均已坐定,便令郯乙末为“酒正”,商人宴饮之上酒令大如军令,往往择一人专执酒令,饮宴之事皆由此人做主。郯乙末向众人作揖行礼,先自饮三爵,然后双掌相击三下为号,乐工舞女们纷纷而入,不一会儿大厅里便成了一处充满轻歌曼舞的温柔乡。人谓酒过三巡,众皆开怀,况且这次饮宴用的乃是上好的鬯酒。传说鬯酒是上帝启示大禹酿造,一直以来专为祭祀上帝,凡人难得一咥。据说这鬯酒神奇之处在于可解万愁,纵使胸中万千块垒,杯酒可以尽消。
莘闵见席间众人觥筹交错,或大快朵颐,或开怀畅饮,不免兴致大起,起身来到厅中舞女之间,醉眼迷离地哼起小调:“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子咸饮得忘情,箕踞而坐,放浪地唱和道:”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席间众男合声吟唱道:”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舞女们停下旋转的舞步,轻佻妩媚地合唱道:”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众人哄笑,一面唱道:”舒而脱脱,无使尨吠!“,一面纷纷从席间站起,到厅中与舞女共舞。
此时一名庖厨从外间进来,走到郯乙末身边,耳语几句,便转身出去了。郯乙末清了清喉咙,高声说道:”众位,东伯侯为今日饮宴特别预备了珍馐鯸鱼。还请诸位回席品尝。“一听到鯸鱼美食将上案,众人皆回到坐席上等待。不一会儿,几名力士颤颤巍巍地将一个巨大的铜甗搬进厅堂,上面的铜甑里蒸着九条鯸鱼,正好每席一条。子咸不待郯乙末招呼,起身取一象牙箸,走到铜甗旁边插在其中最肥美的那条上面。众人食指大动,个个按捺不住,见子咸如此作为,也都不再等郯乙末的号令,一蜂窝围住铜甗挑拣起来。六、七爵急酒下肚,刚又在堂上舞蹈一番,回到主席的莘闵脸上很快泛起红晕,身体软成一团,前俯后仰,不能自支。此时醉眼瞥见众人如此行状,更觉一派洒脱放浪的名士风流,不禁得哈哈大笑。
正开怀间,忽见郯乙末向自己不停地使眼色,顺着郯乙末的目光穿过花丛莺群处,只见比干在席间正襟危坐,眉间仿佛凝着一层冰霜。莘闵摇摇晃晃从席上直起身子站起,提起案上凤嘴扁酒盉,踉踉跄跄地走到比干案旁。莘闵用铜盉先斟满三爵酒放在案上,说道:“太师,昨夜幽闭贵人,多有得罪。闵已知大不是,今自罚三爵以赎罪,可乎?”不待比干回答,莘闵便将那三爵美酒尽数灌入肚中,众人早停了杯箸望着这边,见东伯侯如此豪情,子咸带头发出一声彩。比干见群情如此,骑虎难下,只得亦饮一杯以示并不介怀。子咸见状说道:”诸位杯箸莫停,鯸鱼最美,亦怕寂寞,快快咥起。“众人识趣地挪开目光,推杯换盏,品鉴美食去了。莘闵绕到案后,一把拉住比干的手,说道:”太师,美酒珍馐在前,何故不得开心颜?“比干哑口无言,心想:久闻东伯侯酗酒,却不知狂乱昏悖如此。闭城逼宫造反,如今王师兵临城下,犹漏船高歌,真真是不可理喻。莘闵见比干依旧冷着脸,借着酒劲,不由分说将比干拉到铜甗旁,指着剩下的两条没有着箸的鯸鱼问道:“太师,既然鬯酒无味,不妨试试这天下至鲜至美之物!”比干说道:“东伯侯厚意心领了,但老夫虔诚尊奉上帝,绝不附庸时尚而食此鱼。”莘闵不觉好奇地问道:“我只知上帝禁止血食,不知鯸鱼为何不可食?”比干说道:“鯸鱼虽美,奈何其内脏血液皆有剧毒,点滴可致人死命,如今食鯸鱼者既贪其味,又畏其毒,常常令奴隶为他们尝试。上帝有好生之德,奴隶虽然身贱,其命亦肇造于上帝,只为一时口愉,荼毒生灵,上帝能不厌之?!老夫能不恶之?!。”莘闵笑道:“太师一向博闻,竟然不知道这鯸鱼有雅食和俗咥两种吃法。俗咥是一般酒肆饭馆招揽庸人的吃法,烹煮好的鯸鱼上席前,必当着客人之面令奴隶试毒。这种吃法,着实可恶,不但有违上帝之德,亦全无食鯸鱼之趣。今日席间鯸鱼乃是雅食,料理鯸鱼的皆是名动沬都的东夷庖厨,分摘鯸鱼毒物的技艺精纯。当然亦不可保万全,但雅食之趣也在此,如若定然无毒,鯸鱼虽美亦寡淡同于常物了。”莘闵命庖厨择了一尾肥美的鯸鱼送到比干案上,剩下的最后一尾则送归自己,然后同比干各归坐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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