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葬(18禁)》第五章「亚库兹克之战」#8

    她能感觉到,那个漆黑的女人身怀某种与自己很相似的能力。

    若要究其原因,只能说是不甚丰富的感性作祟吧。

    儘管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那个人的「旗帜」就好像自己脑里的「花朵」,是一股不属于人类该有的力量。

    来路不明是可疑了点,但那女人看起来似乎也会战斗。若能与拥有黑色力量的家伙联手,或许可为艰困的现况带来不少帮助。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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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了!正上!」

    向黑暗迅速挥拳的少将传出沙哑低沉的命令,千代及身旁士兵本能地朝少将上空开枪。

    零乱枪响持续三、四秒钟后,才因为毫无效果停下。弹壳摔落地面的声音此起彼落,少将的怒吼夹杂其中。

    黑雾犹如跳舞般四处闪躲,无视于牢牢揪住众人的引力,一会儿出现在地上,一会儿又飘荡在空中。可是,不管她往哪处去,少将总能敏锐地捕捉到她的位置,并且立即朝那儿挥上一拳。黑雾被兇狠地划破、四散,随后又在附近重新构成女子的身影。若她逃向空中,大伙便按少将指示的方向进行射击,迫使目标重回地面。

    那团自称是「圣女」的黑雾,即使看似轻鬆以对,实际上却被少将紧咬到连话都没办法好好说。但是,不管加诸其身的是拳头还是子弹,效果都看不太出来。

    千代仔细观察黑雾的动作,可惜天色已晚,营火反而坏了她对黑暗的敏锐度。直到双方开打的十五分钟后,她仍掌握不了目标的移动规则,或是被打散时会不会感到疼痛一类的疑惑。

    身体实在不适激烈动作的少将,已经露出明显的疲态。

    不断地被打散又重组的黑雾女子,动作也变得不再灵活。

    差不多是该暂时休兵的时候了吧……千代如是想着,正欲向前,却又想起少将愤怒地拒绝黑雾的提议。

    对整颗心悬在玛尔克森上的少将而言,与自由联盟的战争绝对不得假借她人之手。这是人类之间的战争,更不允许非人哉的家伙随兴所致。她不管对方与联盟有何渊源,挑第三军处于穷途末路的时机出面,只能判定其目的是利用这股垂死挣扎的力量。

    少将她,一点也不想为了玛尔克森不择手段。更无法宽恕试图愚弄玛尔克森的怪物。

    另一方面,怪物也对遭到拒绝的现况很不满,因此她并没有乖乖离开,而是引诱少将对其出手。

    结果就是弄到双方都大感疲惫的局面。

    千代没有犹豫太久,便将换过弹匣的手枪高举起来,朝向少将喊出的方位射击。虽然还是一样没有打中目标的实感,可以感觉出黑雾渐渐无法招架了。

    果不其然,这次集中射击尚未结束,空中就飘来了焦急又不耐烦的女高音:

    「呜,停、停停停!别再射了,我说别再射了!停……什么的……啊,对,停战!停战啦!」

    黑雾女子轻飘飘地降落到离众人有段距离的地方。少将没有冲过去,也不让大伙鬆懈,她维持战斗姿势向对方靠近。

    「啊啊,真是不好玩……最讨厌无懈可击的对手了……喔!」

    女子抱怨的声音突然扬起,紧接着她的身体就在少将突如其来的急袭下,化回黑雾、飘向更远处。幽冷的声音从千代等人看不见的距离传来:

    「别再打了,很痛啊!我都说停战了啦!」

    少将向前迈步,带着令黑雾深感不安的气势步步逼近。千代率队追上。被黑暗笼罩的枯林间迴荡着畏惧的风声。少将在距离黑雾只剩十步的距离停下,吐出沙哑的威吓:

    「再不离开,接下来我就认真了。」

    「什、什么啊,妳这女人是怎么回事,刚才那样还不叫认真……啊、等等!别过来!噫……!」

    啪咻──黑雾再度被少将击退十一、二公尺,完全没有一开始戏弄少将的余裕了。

    可是,少将的身体也快撑不住了。

    千代向副官做手势,全队準备在少将再度攻击前,先对目标发动联射击。

    黑雾重新化为女人的外貌。那张脸明明是一片漆黑,五官位置却分外清晰,有的士兵不禁打了寒颤。

    「等、等一下……!我说啊,打打闹闹就算了。先让妳看看我的能力,妳再决定要不要跟我联手嘛。怎么样……?」

    「已经看得够多了。」

    「不是这种不死能力啦!我啊,可是有着能召唤……呃咯!」

    黑雾又一次地飘散──伴随不属于少将与千代队的枪声。

    枪声来自于黑雾女子身后不远处。在众人心中摇晃不定的安全感,随着稍后降临的认知彻底崩溃。

    黑暗之中接连亮起数十道照明灯。

    「二队,前进!」

    「三队,掩护!」

    「四队,前进!」

    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敌军逼近……这下真的是糟透了……!

    千代看着急奔向自己的少将,眉头一皱,向身后那群腿软与逃亡的部下厉声喊道:

    「千姬队、迎击!」

    黑色花瓣悄悄飘落,掩盖住众人内心的脆弱、替她们胆战心惊的灵魂重新武装了起来。

    到底为什么敌人会动出击?计策失败了吗?这样的话……

    忽然一股兇猛的力量从她侧边袭来,脑袋一片混乱的千代左颊才刚升起炽热,视线旋即胡乱飞转。将千代一拳打倒在地的那人露出鼓胀的肌肉,血脉贲张地大吼:

    「妲玛!第一队!进攻!」

    「喔喔喔喔!」

    千代拼命地想爬起来,双腿却频频发抖,最后只滚了半圈又躺回地上。

    头好晕,摇晃的牙齿上满满都是血的味道。

    飞快闪烁的光芒在视线左右溅起零乱的血花,不一会儿就连自己的腿也绽放出炽热的花沫。

    就只能走到这里了吗?

    千代看着愤怒打退那个肌肉女的少将。

    然后……

    向背部喷溅出好多血沫的少将抬起双臂,好让少将抱起再也不坚强的自己。

    「敌将逃了,快追!」

    少将抱着她迅速逃离交战点,可后方杂乱的枪响声很快就被统一。如今只剩下一发发射向她们的子弹飞驰而至。

    「呃……!」

    少将咬住沾满了血的下唇,表情很慌乱,却没有一点痛苦。

    这大概是……此时此刻最大的安慰了。

    千代无力地望向她们逃跑的路线。比子弹还可怕的血迹,无可奈何地引导着残忍的追击者。

    然而,血迹却在中途染成了一片漆黑。

    千代和挡在她们与追击者之间的黑雾女子对上目光。那女人沉默地看了她们一眼,便转过身去,朝向她开火的追击者扔出一把石子。石子落地后也变成了黑雾,在大感讶异而纷纷后退的敌军之中形成数道扭曲的漆黑之影。女子大吼着众人听不懂的诡异话语,所有的黑雾都开始膨胀、尖叫与沸腾,包含她自己。千代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但她很快就对上天开的大玩笑感到彻底绝望。

    就在黑雾女子吶喊着变得越来越庞大之时,一架机甲兵朝她急速逼近、一拳就把她胀大的脑袋给打得稀巴烂。接着女子的身体就好像泥巴似的软化,其它黑雾也跟着腐烂、摔落。重新化为黑雾的女子大吼大叫地逃走,现在她也被敌军追击了。

    「啊啊啊啊!每次都这样!每次!妳们就不能等我召唤完吗!啊啊啊!该死的人类啊啊啊!」

    千代哭笑不得地望着再度追来的敌军。这次不光是步兵,连机甲兵也来了。

    那个漆黑的女人……本来大概是想帮她们抵挡敌军吧?

    只不过,才耍了些好像很危险的把戏,就被一架机甲兵给打跑……真的是蠢到无话可说了。

    就跟自己的下场一样,愚蠢又可笑。

    她看着少将稍微瞇起眼睛的表情,暗自叹气。

    眼前闪过水平飞梭的金色闪光,细微的红色水沫如雨般降下。

    少将胸口迸裂出一道道看不清楚的伤口,火药臭味从中飘出。

    千代把脸紧靠在少将手臂上,闭起眼睛,频频哽咽。

    敌军终于还是察觉到,少将的状态并不能视为一般。若射击背部起不了作用,就只能试着攻击双腿。

    即使感觉不到疼痛……身体机能受创仍然会影响行动。

    已经可以看见从敌军手中抢过来的装甲机了。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少将紧紧将千代拥进怀里,两人一同跌倒在地。

    「活下去……」

    她听着少将吃力地从喉咙挤出的话语。

    「跟着……阿曼妮雅。」

    却连告诉少将真相的勇气都鼓不起来。

    「呼……」

    只能害怕发抖着凝视少将的脸。

    「不哭。」

    少将缓缓阖上眼睛的表情,令她想起了孤船上的那一晚。

    「妳别哭啊。」

    唉……

    「千……」

    这一次也……没能守护住……

    §

    对她来说,人生就像个外表破烂不堪的木盒子。烂事一箩筐,偶尔才有小小的惊喜。

    到底自己为何如此疼惜地把木盒子收进口袋里,老实说直到最后都搞不懂。

    要说自己早已习惯烂到爆的日子吗?

    又不是被虐狂。

    还是说对那偶然的惊喜抱持着期许?

    又不是小孩子。

    那么又是为什么呢……现在想不透,或许终有一天会明白吧。

    如此深信着的她,就这么走过了每一个不存在着「终有一天」的日子。

    这趟旅途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概是会让人觉得有点辛苦、有点遗憾的长度。

    她曾见过许多半途而废的同胞,她会触摸她们手中的木盒子,但不会取走它。

    既然已经绝望到只求离去,等同放弃曾经遗留在世上的憾念。

    那种人,没有值得她扛起的遗愿。

    她还看过不少空虚度日的同胞,她碰触她们挂在胸前的木盒,结果挨了责骂。

    她这才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很努力地向前迈进。

    那种人,没有值得她背负的心愿。

    到头来……能让自己倾心扶持的人,并不存在。

    这样的想法,持续到了三十三岁那年,才被一个新进参谋冰融瓦解。

    那是使长年孤独的自己,稍微感到宽心的少女。

    在鲁特亚南方驻军期间,她与年差十五的天才参谋推心置腹,世间一切彷彿彻底改变。

    理解一个人既不困难也不有趣,被一个人理解却是完全相反。

    只要能遇上愿意理解自己的人,生命就不再只有孤单与无奈。

    这样的想法,持续到了四十二岁那年,却被另一个参谋无情地颠覆。

    那是使安于现状的自己,内心重新鼓动的少女。

    她沉醉在少女的黑眸中,任由对方用危险的温柔拥抱住自己,认知中的世界再度改观。

    被一个人理解是很幸运的事情,理解一个人则是幸福的事情。

    只要能遇上让自己想理解的人,生命就不再只有乏味的平凡。

    也许……

    之所以还对生命抱持一点期许,正是为了遇见她们也说不定。

    让自己不再孤单的那个人。

    让自己再度悸动的那个人。

    她想紧紧抓住的,只有她们。

    如果说这就是她在生命的尽头换来的救赎──

    「……代。」

    ──似乎还是有那么点幸福啊。

    §

    拂晓方至,安洁莉帕中校便召集所有师团长、参谋长及参谋准校。大家都是一脸没睡饱的模样,但脸色要比昨日好多了。

    受到刺客袭击的伊蒂丝上校及费婕上校,经过急救后已无大碍。由于军医们坚持不许两人参与军议,因此尚在休养当中。

    支援部队在与解放军的战斗中,总计阵亡一百三十二名、负伤一百二十七名,物资损害百分之七,机甲战力损耗百分之八点六。

    歼敌:一千两百二十五名。

    俘虏:二十四名。

    敌本队:完全压制。

    敌参谋:千代?篠原,捕获。

    敌指挥官:洛雅?凡尔赛,击杀。

    安洁莉帕策划的夜袭行动取得非常卓越的成效。三位参谋长及三位参谋准校于前部、左翼、右翼三线进行指挥,第四十四师野战特务大队「妲玛」负责广域,机甲兵队、机动部队只待敌迹出现,便火速前往支援。可是,敌军并未察觉已遭包围,剩余兵力亦太过单薄,仅凭「妲玛」及临近的三十一机师机甲兵队,就直接压制住包含敌方指挥官及参谋在内的本队。交战过程中,除了敌参谋以外者,敌方全员遭到击毙。本次夜袭并没有受到预料内的损伤,仅仅伤亡五人就迅速结束。

    四机师的英格丽、九机师的菲莉克丝、三十一机师的米达伦等人,皆对敌将竟然如此轻易就被讨取感到五味杂陈。不管是单独消灭机甲兵队也好、试图暗杀我方要人并顺利逃脱也罢,洛雅?凡尔赛之于联盟部队的威胁性,理应使她们付出更大的代价。她们深信那代价必须由她们自己负起,最终必将亲手擒住敌将。

    对于此一战果,以安洁莉帕为首的众人皆感到十分满意。然而,解放军瓦解后的现在,尚有笼罩在阴影下的西方军问题待处理。

    联络小队已证实克蕾莎准将正处于风中残烛的窘局。以十一机师的潘蜜拉上校为首,西方军余下的七支师团就有五部联手反制克蕾莎准将。十机师波赛莉娜上校虽未表态,已对师团下令防守亚库兹克,不许克蕾莎或潘蜜拉的部队接近。准将接连被逼退十五公里,情势十分艰难。

    本部方面肯定已收到相关报告,却没对支援部队下达新命令,安洁莉帕认为总参谋长欲将选择权交付给身在前线的自己。联络小队回报的资讯不足、支援部队难以与整个西方军分庭抗礼的现在,她深深感到肩上的压力要比前日重上许多。

    「克蕾莎准将的部队,目前被逼至亚库兹克东北方十八公里处,正与潘蜜拉上校的力部队对峙。而崔荻莉上校、梅玛中校等潘蜜拉派系的部队,则在亚库兹克北方,和严加戒备的第十机甲师团对峙。我们必须从两个对峙点做出抉择。」

    茱莉亚少校抢在急欲发表意见的温蒂妮少校前面说:

    「我建议现在直接与准将会。」

    眉头皱起的温蒂妮等到茱莉亚语毕,赶紧反问:

    「昨日不是才决定看风头、选边站吗?连讨论都还没开始,就这么急着下结论。」

    茱莉亚很想拉张椅子跟温蒂妮两人面对面坐下来,用上所有她能发挥的耐心,告诉她前一晚得为了早点统一意见、促使指挥官做出决断,而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争论。若这样还搞不懂,或许该考虑扇两个耳光。温蒂妮这人并不笨,光看脑子在第三军团中也排得进前五,茱莉亚相信这与她脑筋动得快和积极发表意见的心态有关。认真是很好,但是认真错地方就很不妙,特别是在时间吃紧的当下。这也是为什么茱莉亚一方面想教导她,一方面又想赏她耳光叫她闭嘴。幸好在她做出残忍的决定前,雅尔玛特少校和碧娜少校已经会意过来。

    「我同意茱莉亚少校。」

    「同上。」

    潘妮洛上校对茱莉亚笑了笑,盘起手说:

    「那位公开搞叛乱的潘蜜拉上校,与见死不救的波赛莉娜上校,怎么看都比搞到一败涂地的准将更值得投资。」

    萝蜜儿少校也认同这个看法。

    「同意。按号召力及战力来看,潘蜜拉派系是很不错的选择。」

    至于莉莉安上校及海瑟上校,则是在思考一番后决定支持茱莉亚的提案。察觉到众人都做了表态的温蒂妮,不太高兴地走回长官身边。潘妮洛搂住她的腰,两人小声交谈一会儿,温蒂妮也对大家做出她的宣言:

    「我同意萝蜜儿少校的看法。倒是茱莉亚少校,应该解释一下选择准将的理由才是。」

    「理由?」

    茱莉亚挑起一边眉毛反问:

    「来自本部的支援部队,有何理由不支持本部任命的准将?」

    「她已经站不住脚啦!」

    「正是这种时候,才该出手相助。如果妳还听不懂,就试着站在西方军三个派系的立场,来看待支援部队在精神与实质上的贡献。」

    众人眼中的温蒂妮愣了五、六秒,她已经很快地用自己自豪的反应力做好了三种预想状况,并且心急说出自己快速归纳好的重点。

    「准将非常依赖我们的援助。潘蜜拉需要我们的认同,条件下也依赖我们的兵力。波赛莉娜则是根本不需要帮助。」

    「对。首先我们就不该考虑波赛莉娜,她已经站在不败的位置,也就是以优势兵力进行防守战。准将被接连逼退,代表其兵力严重不足。潘蜜拉之所以将部队一分为二,同时展开对准将及对波赛莉娜的战线,不会是因为兵力足够,只可能将其中一线视做侦查。」

    「倘若波赛莉娜挥军北上,我们正好可以奇袭亚库兹克……如果等到准将被消灭,她也需要我们的兵力夺回西都。」

    「是。奇袭是值得考虑的选项,但促成条件太麻烦。跟十机师正面作战则是最愚蠢的结果,因此不考虑放任潘蜜拉消灭准将的剩余部队。」

    萝蜜儿向正欲发言的温蒂妮挥手示意,开口说:

    「若准将败战,正适波赛莉娜北进,一举击溃潘蜜拉的势力。这个时间点,正好可以配潘蜜拉搞奇袭吧?」

    「是。不过,一旦潘蜜拉讨伐准将,波赛莉娜出击的理性也会因此成立。」

    「也就是说,弄个不好,反倒是我们会被当做本部的叛徒哪……」

    「正是如此。」

    继萝蜜儿之后,潘妮洛、莉莉安、碧娜等人亦先后展开讨论。表面上大家仍以两个论点为,实际上意见已经随着每波对谈逐渐统。安洁莉帕十分敬佩茱莉亚一一瓦解反对意见的气势,又因着她的对答如流稍稍沉醉,结果就是在整场军议上发了九成的呆,脑袋充斥太多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画面。

    军议的最后,全员皆同意茱莉亚的提案,支援部队将立即赶赴克蕾莎准将所在之处,并且表态支持准将。至于包含欧西丝上校在内的俘虏为何如此坚决地与友军敌对,只得待西方军状况解除再行处理。

    大伙开始忙碌之时,茱莉亚来到安洁莉帕身边,为心神不宁的她做了简单的总结。她们俩都尽量不去想昨日那件事──即安洁莉帕的自言自语被众军兵解读成告白、掀起轩然大波的窘况。虽然事情很快就落幕,也没多少人在意后续发展,两位当事人不免尴尬了些。

    姑且不论安洁莉帕到底是因为茱莉亚整理的重点,还是因为她向自己攀谈,总之当交谈告一段落,指挥官大人总算有了重振精神的余裕。看着安洁莉帕神情严肃地向参谋准校下达命令,茱莉亚决定忘掉稍早不经意瞥见的害羞表情。

    营帐外刚开始準备早餐,行军命令接着下达。考量到三千张肚皮正先后发难,安洁莉帕只能先请大家迁就从本部带出来的乾粮包。本来这东西只是预防万一之用,因此若非长居前线的士兵,几乎只在新训时碰过手掌大的方形鬆饼、圆扁状蔬菜饼乾与两粒可可球。又硬又难咬的鬆饼,加上又乾又苦的饼乾,再加上又沾手又黏牙的甜点,毫无疑问地使安洁莉帕的名字不断被众官兵挂在嘴边。即使是超级崇拜她的茱儿准校,也暗自在心里扣了安洁莉帕两个百分比的分数。

    负责护卫车队的机甲兵员倒看得开,她们在出发前,就把那些看起来不太像食物的东西全塞进肚子里。总员七十名,只有一员差点被一大口鬆饼搭可可球残忍地夺走性命,幸亏她的直属长官──菲莉克丝上尉一拳揍在她软绵绵的腹部上,才化解乾粮包带来的危机。

    支援部队开拔约一个半钟头,准将、潘蜜拉、波赛莉娜三部先后发来请求支援的讯息。安洁莉帕不予回应,继续往准将阵地移动。她不认为潘蜜拉或波赛莉娜不会找藉口干涉进军,事实上先锋队确实传来遇袭的通报。只不过袭击者并非西方军,而是昨晚战斗报告中出现的「怪异的漆黑女」。安洁莉帕对这消息无声嗤笑。

    无论来者何人,希望她都能做好吃足苦头的打算哪。

    毕竟,先锋队可是由精锐中的精锐──「那三个人」所率领的机甲兵队。

    安洁莉帕信誓旦旦地督促车队继续前进。

    然而,侦敌报告才传来不到一分钟,紧接着又传出新的回报……异常频繁的通知令安洁莉帕感到有些不安。该立刻下令护卫部队提高警觉吗?不,还是先接收报告吧。她不能在副官面前表露情感,于是尽量做出镇定的表情,接过随从递上的话筒。

    「这里是安洁莉帕中校。茱儿,先锋是怎么回事?」

    「报、报告中校!威胁已经解除!」

    「就算先锋队再怎么勇猛,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这个嘛……应该说,是敌方太弱……?」

    「……啊?」

    「好像是说,敌方因为阳光太强,刚开战就瘫软在地的样子……」

    「……」

    在昨夜的报告中,被叙述成「突然乱入战场、引发混乱,后遭我军机甲兵一击击溃、落荒而逃」的女人,虽然是那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角色,没想到还敢二度前来。或许这次已经做足迎战準备吧──如此思考着的安洁莉帕,听到茱儿准校所做的回报,只感受到莫名其妙的脱力感。

    「……有将她抓起来吧?」

    「有的!现由机甲兵队移送至前部二的收容车。」

    「慢着,改送至左翼三。那女人再怎么笨,还是得预防她与其她战俘相通。」

    「是!」

    茱儿准校精神饱满地答道,便切断了通讯。

    安洁莉帕望着随颠簸道路颤动不止的前侧车窗,思绪飞转过一片片土色的沙尘之海,强迫自己暂且遗忘解放军给她们留下的诸多疑惑。

    当前的目标是西方军、保住克蕾莎准将的性命、尽量避免自家人内斗。

    这是总参谋长亲自托付的任务。

    无论如何,都必须办好。

    在思绪更进一步深入西方军这个议题之前,安洁莉帕不得不将会让她分心的事物排除掉。于是她略显无奈地看向身旁的司机,以眼神告知对方别再一个劲儿地偷瞄她的胸部。车内空调故障已经够恼人,比平常多解两个钮釦也差不多是她的底限。她承认自己几乎不在她人面前露出乳沟,若天气真的热成这样,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啊。既然不是刻意引诱两手应该好好放在方向盘上的司机小姐,真的、真的、真的很希望对方别一直分心在她身上了。

    这种让人感到害臊的目光,再加上时而浮现在脑海的某人面容……不管怎么想都会很不妙。

    安洁莉帕面带红润望看侧窗。

    必须排除掉的事物还有一桩。

    可是,不管她多么努力,胸口还是越来越紧张,身体也变得越来越热。

    「呼……」

    忍耐、忍耐。

    要是在这边失态就不好了。

    安洁莉帕微微地皱起眉头,在一片乾燥如沙漠般的炽热中,按捺住绿泉的诱惑。

    §

    她在黑暗中默默哭泣。

    早在眼泪流尽以前,喉咙便已哭喊到枯竭。即使如此,悲伤的情绪一点也没减少。

    巨大到令黑色花园枯萎凋谢的悲伤,不断地、不断地自胸口涌现。

    苟延残喘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痛到好想抛下一切。

    可是……她不能死。

    最后这朵不讨喜的花儿,是心爱的她在生命的尽头所留下的遗产。

    为了达成那个人的遗愿……就算再怎么痛苦,她都会活下去。

    「玛尔克森的臭猪,给我起来!」

    脖子好痛。

    脸好痛。

    脸好痛。

    「妳马上就会后悔,当初为何不跟着妳的狗人一起下地狱!」

    胸口好痛。

    肚子好痛。

    胸口好痛。

    「莫莉,把她抓好!」

    肚子好痛。

    好想吐。

    私处好痛。

    好痛……

    「把她眼罩拿掉!别在那边畏畏缩缩的,快做!」

    黑暗被夺走的那一刻,眼皮带着微黏的触感迎向白花花的朦胧。映入眼帘的是迅速逼近的拳头。

    鼻子的地方发出短促、沉重的「喀」一声,炽热迅速向四周散开,眼睛、鼻子、嘴巴到牙齿在热度升上来以前,就先痛到她忍不住张口哀叫。

    乾黏的喉咙只发得出沙哑的低鸣,没了泪水的眼眶乾红成一片,鼻子与嘴里的血味很快地瀰漫开来。

    她痛苦地垂着头,全身像没了骨头似的瘫软。身后的士兵很努力地将她固定成站姿,好让眼前愤怒的同伴狠狠发洩一番。

    「妳这该死的杂种!」

    灼热感丝毫未减,她的下巴就被身后那人举了起来。髮丝被汗与血黏得满脸都是,黑色与黑色的狭缝间仍是一片雾白,只有在挨打前一刻才看得清楚,向着眼前飞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次「喀」的声音与炽热感集中在左眼,不像前次那种扩散到全身的疼痛感,而是尽数分布在以左眼为中心的小圆圈内。被沾血的拳头直接命中的眼眶传来令人害怕的闷痛,视线变成好像坏掉的通讯萤幕,其中一半不受控制地闪烁着带有杂质的红黑色画面。

    她曾经被人像这样殴打脸部,当时的施暴者并非军人,只让她左眼肿了两晚。但是这一次……

    「参谋是吧……解放军的参谋是吧!」

    别说是红肿了。

    当深红色杂质迅速自半侧视界消失,随后降临的是不同于闷痛的恐怖。

    眼睛已经……

    「好好地用妳那只眼睛看着我!叫妳看着我啊!」

    身后那人扶着她好让她慢慢跪下,一只手发抖着来到她右眼边,将她又髒又黏的眼皮大大地撑开。

    眼球接触到空气的瞬间有点冷,接着是很不舒服的酸痛。

    她用仅剩的右眼看着哭泣的施暴者。

    「就是妳……夺走我心爱的人……」

    眼神中混杂着愤怒、悲伤与绝望的那个人……

    简直……

    就是未来的自己。

    「我的……梅露……」

    那是被巨大的悲伤彻底摧残,

    「啊……啊……」

    被崩溃的现实无情蹂躏,

    「……啊……」

    什么也不剩的……绝望的空壳。

    后来肚子又挨了三……还是四下的重拳,她忍不住呕吐,酸液都卡在喉咙中间,身后那名懦弱怕事的士兵才赶紧找来军医。原本以为会就这么被打死,可是施暴者并没有继续虐打自己,而是独自呆坐在充做囚房的运输车内,双眼空洞地望着她。

    「梅露……」

    然后……千代缓缓闭上了右眼。

    她有着一头乌溜溜的长髮、黑珍珠般的眼睛、粉白的肌肤与细致到和常人不同的五官。

    对于多数人来说,黑髮黑眼是稀有可怕的存在。

    对于那个人来说,则是平凡到不值一提的小事。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只要能让那个人摸摸自己的头、拥抱自己的身体,也就值得了。

    如此一来,就算被留在这个孤单的世界……仍然会有面对明日的勇气吧。

    §

    崔荻莉上校面向被日射映成一片金黄的巨大城墙伸了个懒腰,再打个没啥素养的哈欠,才慢悠悠地穿起副官递上的制服。士兵们在她的营帐前布置桌椅,伙食官随后送上早餐。帐里,衣衫不整的梅玛还夹在陪寝军官之间呼呼大睡。崔荻莉多瞄了眼梅玛外露的美乳,才兴味然地走到餐桌前,与三位副官共同享用早餐。

    没有培根固然可惜,麵条也差强人意,不幸中的大幸是肉酱罐头的味道还过得去。看来不早点夺回亚库兹克果然不行哪。崔荻莉吸了口麵条,嚼没几下便吞进肚。她在心中替自己受难的味蕾哀悼了一分半,再拿两秒钟替手中握着口粮包的士兵们打抱不平。然后听着副官们的闲聊,一派悠闲地吃着洒了乾豆子的肉酱麵。

    她从以前就很讨厌波赛莉娜这个女人,倒是没想过终有一天竟然要与之为敌。与其说那女人能力卓越到令人妒嫉,崔荻莉只是单纯讨厌她假清高而已。

    所有西方军军兵都知道,亚库兹克是有着一个统帅、两个派系的都市。

    要不是选择克蕾莎?雷默准将的掌权派,就是潘蜜拉上校的在野派。

    可是那个女人,既不打算攀附准将,又不愿与上校等人为伍,也没有搞第三势力的迹象。换言之,就只是保持中立立场而已。她不接受收买,也不惧怕恐吓,俨然就是一股清流的楷模。毫无疑问的,这将使波赛莉娜更加惹人厌。无奈她手中握着的是规模最大、实力最坚强的机甲师团,因此大家再怎么讨厌她,仍然有所节制。

    要想以武力制约波赛莉娜的部队,除了靠各师团长联起来,就只剩下西方军最精锐的一部──野百大队。联阵线她们已经办到了,野百则是准将直属部队,三方抗衡的情势就此成型。

    不管哪方都很清楚,一旦任何一边开始失衡,情况不可能受到控制,只会越演越烈。

    就算是看似中立的波赛莉娜,也绝不会在失衡的棋盘上保守到底。

    如今,那女人果然露出狐狸尾巴来了。再来就看胸有成竹的潘蜜拉,会如何搞定准将与波赛莉娜啦。

    用完早餐,精神还是提不太上来,于是她随**付晨间例行事项,便打发掉尚在用餐的副官。是要回帐内睡个回笼觉呢?还是乾脆在这边瞇一下就好?想起梅玛性感的身材,崔荻莉就有股蠢蠢欲动的干劲。但是**麻烦又不得安宁,还是别搞好了。她命士兵们收拾桌面,便懒懒地伏在桌上。

    总觉得今天大家都特别懒啊。

    除了自己和梅玛以外,都已经过了晨间集时间,视界内走动的士兵仍然只有小猫两三只。不过,也是啦,毕竟官兵们都知道,与十机师的对峙只是表面。倘若对方真的进军,她们马上就急撤退到潘蜜拉本队。但愿到了那个时候,潘蜜拉已经做好迎战波赛莉娜的準备啊。

    崔荻莉缓缓阖上双眼,在太阳变得恶毒以前,舒服地睡了半个钟头。

    等到她重新睁开不很疲惫的眼皮,看到的还是那座用以抵抗不该存在之物的巨大城墙。讽刺的是,现在它所要对抗的却是同为人类、曾为友军的自己。

    她注意到一名只穿着军用薄衫搭迷彩裤的短髮女子正走过来。看似逃过直属长官检查的随意打扮,是她对不听话的部属稍感安慰的一点。那女人不只胸部够大,阳光般的金髮也非常漂亮。她喜欢金髮女,因为亚库兹克的金髮女比其她女人更下流。认真起来的话,梅玛那一型的是比较适长伴左右,但平时玩玩女人自然挑金髮来得好。崔荻莉上下打量着那人,直到对方无礼地拉了张椅子、坐到自己身边为止。

    小小的金色波浪随前倾的动作拍打了会,便乖驯地躺在那人漂亮的后颈上。脸蛋有着异于亚库兹克当地的标緻,是偏向南方的危险气质。可是当那人对自己露出微笑,又彷彿嗅得到北方没落贵族的颓靡。至于那身健康但不会太超过的肌肉嘛,就当做是东都娼妇的风格吧。总的来说,这位外表看似三十五至四十的金髮女,是个混杂了诸多特质的美女。换言之,是很值得搞上的目标。崔荻莉在内心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向对方问道:

    「妳是哪一队的?我对妳没印象。」

    金髮女子维持迷人的笑容回答:

    「我是带来契机的神秘使者喔。」

    换做是漂亮的部下说出这句话,五分钟后她们就会在帐篷里相会。但既然是完全没有印象的美女,崔荻莉也不会笨到被对方迷得鬼迷心窍。

    「刺客吗?」

    「如果您打开错的礼物盒,我就会变成刺客。」

    职业杀手──崔荻莉脑海中闪过这个逐渐被西方军淡忘的名词。西都已经很久没有出现技术了得的杀手,她们与其抢夺贫困的民众,倒不如加入有稳定伙食的军队。若这家伙真的是杀手,肯定是从外地来的。

    「波赛莉娜派妳来的?还是准将?」

    她边问边注意女子的表情,但对方并未对这两道名字产生反应,眉头抖都没抖。

    「知道越多事情,正确的礼物盒会变得越来越渺小,还可能会消失喔。」

    「……好吧。我倒想看看妳背后的家伙会开怎样的条件。」

    「要选了吗?」

    崔荻莉无语颔首。

    虽然很不想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副官们又不在身边。在那群散漫的护卫队赶到以前的几秒钟,很可能就会被对方袭击成功……若对方真是职业杀手的话。

    金髮女子笑吟吟地搓了搓掌心,语气轻鬆地发问:

    「崔荻莉上校,请问,您打算继续替潘蜜拉上校做这种没前途可言的差事,还是想当个阵前逃亡的将领、在西方过着穷困潦倒的悲惨生活呢?」

    看来……八成是波赛莉娜了。

    崔荻莉望着金髮女子的笑脸,吐出不太满意的叹息。

    「妳真认为,事情会如波赛莉娜所愿吗?」

    「我说过了,知道越多事情对您越不利。」

    「还是不肯坦白啊。」

    「这是为您着想喔!」

    「呵……」

    崔荻莉表情一变,怒视着对方并朝一旁打出响指。

    她好歹也算半个武斗派,虽然没办法与职业杀手相比,做点牺牲、拖延时间等到援兵赶到,这点概念还是有的。一旦对方有任何举动,她随时做好负伤退场的心理準备。

    只要拖个几秒钟、待护卫队干掉杀手就好了。若那群饭桶真那么中看不中用,还有「她们」在啊。

    感谢这**又扭曲的内斗风气吧!

    若非如此,和准将敌对的她又怎么可能请得到「槿」当做私人护卫……!

    崔荻莉微微扬起嘴角。

    然而──护卫队并没有出现,周围尽被一片不自然的寂静笼罩。

    副官、伙食官与那些抱怨早餐难吃的士兵,全都不见了。

    除了自己以外,营帐附近就只剩下静候答覆的金髮女子。

    难道是背叛……不,不可能。就算军中有少数人对自己不满,总不会所有人都随之起舞。

    那么到底是……

    「上校!」

    不很熟悉的吶喊声自身后传来,她赶紧转过头去,看到的是两名砸下重金僱请来的「槿」现役成员。崔荻莉紧张的心情随着两名可靠的僱佣兵出现而获得解放,持续不到两秒,再度紧绷起来。

    仔细一看,那两个佣兵浑身上下都是伤痕。而她们身后那群杀气腾腾的追兵,怎么想都不可能是自己的部下。

    「结果,您还是知道太多不必要的事情了。」

    听到金髮女子无奈道来的这句话,崔荻莉瞪大了双眼。才刚起身,就被人从后方勒住喉咙。

    「咯……!」

    她使出所有力气做最激烈的挣扎,勒住自己的金髮女子却是纹风不动。眼看意识迅速变得稀薄,闷痛的脑袋与喉咙都传来很不妙的讯息。不一会儿,崔荻莉整个人就瘫软下来。

    佣兵们见僱已死,急忙逃走。然而现在才这么做早为时已晚,每个方向都出现了让她们吃足苦头的对手。

    金髮女子鬆开崔荻莉的身体,无视尚做困兽之斗的两人,快步走向营帐。

    她朝帐内弯身探头,和缩在几具断气遗体旁、吓到发抖哭泣又失禁的另一位师团长点头致意。

    「梅玛中校,我给您带来了两个礼物。不能太贪心,只能选一个喔!」

    然后,金髮女子露出了迷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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