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书(上册)》浮世书(上册)分节阅读21

    当时他被君慎之所伤,确实是快要死了。却因此提前触动了体内血脉传承,使他在一夕之间长大,又凭空多了好些修为和记忆。他经过此番遭遇,莫说气质,连模样声音也变了。

    这并不是全然的好事,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混乱得想要世人都为他陪葬,好在秦日昇及时找到了他。

    直到现在,他都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原来那个自己,但他唯一还确定的,就是他仍然深爱着这个人。

    炉火融融,室内冷暖适宜。江离连日奔波,劳心劳力,在此处才算放下心来。他陪柳庭深说了会儿话,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柳庭深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他的睡颜,看他真睡着了,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手底肌肤温暖干燥,已经不冷了,他才放下心来。

    人生长是离别苦,片刻相聚,已是欢愉。

    柳庭深静静地看着他,却不知下一次再这样看他睡觉,会是什么时候?

    秦日昇轻悄悄地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拜日族小王子求见。”

    “让他等着罢。”柳庭深再仔细看了看江离,试探着抱了抱他。江离睡得沉,倒没醒。柳庭深才敢将他抱起来,进里屋放到了床上。

    江离睡熟了,一着床却自然地闭着眼去找被子。柳庭深见他弓着身子迷迷糊糊地往被子底下钻,唇边禁不住又溢起了笑意。他俯下身,替江离把被子盖上了。到底没忍住,在他额上亲了一口。

    柳庭深这才出去,拜日族小王子仍等在外面。他在火炉边躺椅上坐定了,觉得似乎有些干,又让小白烧了壶热茶,在炉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秦日昇和空樱都侍立一侧,见柳庭深没说要见那小王子,便一句话也不敢提。

    柳庭深喝了一杯茶,才说道:“他这是想好了?”秦日昇道:“他想了这么久,想必是来谈条件的。”空樱不屑地说道:“不过是让他加些岁贡,竟拖延这么久。”

    柳庭深只想要每年的清明果,却又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目的,便给了拜日族一长张岁贡单子,清明果夹在其中,很不起眼。

    拜日族很苦逼,土地大,邻居多。国力又弱,每年要给邻居们好多礼物,才能安生过下一年。

    柳庭深终于放下茶杯,说道:“请他进来吧。”

    小王子大氅上已落满了雪花,他进屋前脱下大氅,递给一侧的侍从。一股更深重的寒意透进单薄的衣衫里,他转身又看了一眼身后笼罩在夜幕中的苍茫大地。

    今年是个寒冷的冬天,但他经历过更寒冷的时候,他并不惧怕这严寒。

    小王子进了屋,便看见炉边偎着一个白发人。他几步走过去,行了个礼,道:“夜桓见过帝君。”

    柳庭深笑着看了看他,说道:“莫要拘礼,请坐吧。”

    他请小王子在炉火旁坐下了,便让人上茶,却决口不问夜桓来意。夜桓倒是坐不住了,起身道:“求帝君救我哥哥。”

    夜桓看起来年纪尚幼,身形单薄,鼻尖冻得有些发红了。此刻他求柳庭深救他哥哥,眼底隐隐有泪光,显得情真意切而又可怜。

    然而柳庭深在记忆中似假还真地活了一世又一世,一颗心沧桑得都可以漏风了,倒很难对夜桓产生同情。他笑了笑,说道:“你坐下说话。”夜桓又只得坐下了。

    柳庭深继续道:“你带着人反你哥哥,现在又要我去救他。如今大势已定,人族定要杀他以儆其他属族,我倒是如何救?”夜桓道:“妖境国力雄厚,您在此处亦有驻军,若您能遣人前去交涉,未必不能救我哥哥一命。”柳庭深笑道:“我来此是为私事,非为国事。”

    ☆、寒冰岛

    拜日族一败涂地,拜日王带着亲随舍弃王城,一路南退,藏入了风回府。人族乘胜追击,将这个小小冰丘围得密不透风。

    江离混在散修营中,始终想要远远地看一眼师父。出了这个岛,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他一面了。人族大军井然有序地等待将领的调度,江离混在散修营中,像一颗棋子一般安分守己。孟隐枫还没来,易琮先到了。他骑着雪白的风烈马,从天际像一颗流星一般飞到了众人面前。

    听说杜璎珞死了,江离偷偷打量易琮的脸色,见他仍然很沉静,那是悲伤愤怒到极致所产生的沉静。在那个混乱的夜晚,易琮翻遍了王城内外的每一具尸体。

    不知他最后有没有找到杜璎珞,反正他把拜日族的粮食烧了。

    如今他立在众人面前,强大得仿佛没有什么能把他打倒。

    往日熟识的人来来往往,江离站在散修之中,没有人把他认出来。他耐心地等着他想看到的那个人。孟隐枫终于来了,他如今修为离化虚只差临门一脚,此番降临倒如天神降世一般。他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江离伪装得虽好,心中仍然发虚,生怕他看到了自己。却见孟隐枫只是一扫而过,他看的只是众生,眼神里没有任何人。更不会在散修营里仔细辨别一张张面孔。

    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面对自己如今的身份。

    孟隐枫与三宗首领对视了一眼,便结伴前去查看风回府前的机关阵法。在场多有能人异士,开门自然不难。然而门内还据守着拜日族残部,风回府入口狭窄,其内机关重重,极为易守难攻。

    散修营是野生军,孟隐枫令他们做前锋。残余的拜日族叛军借着府内机关阵法抵抗,散修营死伤惨重,踏着同伴的尸体一步步推进。风回府前有一条晶莹剔透的狭长通道,此时已被血染透了,这是最难通过的区域。过了这条通道,便是一个开阔的大殿。然而叛军火力并未减小,四处都是叛军的火器声、术法声、机关声。

    江离衣衫上尽是血迹,他费力击破了一个阵法,便听到有人喊:“援军怎么还不来?”打了很久,这些人九条命换一条命地走到了这一步,还没有看见援军,人心早就不稳了。

    许多散修见援军不来,便萌生了退意,往洞口外跑去。

    萧忆一张清秀的脸被鲜血浸染了大半,头发都被血糊住了。他也不想打了,此时胜局早定,援军却始终不来,在看着他们死。他却不能不为自己兄弟的命负责。他振臂高呼道:“撤退!”

    忽然胸口一凉,却是一只箭矢在他胸前穿了一个大洞。他在大雨一般的箭矢中倒在地上,满眼的不可置信中仍带着几分天真。

    这箭矢是从风回府外放进来的。

    外面喊道:“不许退!”

    此时机关已被破了大半,援军若来,不必多大伤亡,散修营就可功成身退了。然而援军还没有来,他们在等什么?在等散修营与叛军同归于尽么?他是否一开始就定好了这个结局?

    是了,他一开始组建散修营,就不是为了让散修出人头地,而是让他们替那些名门子弟去送死的;没料到如今散修营成了气候,更是一个都留不得。

    江离想到这里,只觉得遍体生寒,一颗心都冷了下来。

    多少年来天真虚无的信仰都烟消云散了。

    他心中那个最高大光明的神像在此刻毫不留情地坍塌下来,残酷地向他展示其内里的藏污纳垢。黑沉沉的长箭向他射来,他行动迟缓,竟觉得难以躲避。忽然眼前漫天月影,箭雨被那月影挡在地上,一只手迅疾地将他扯到了通道一侧的凹陷处。

    这人一把扯下他面具,道:“果然是你!”又忿忿骂道,“老子就知道,你那师父不是什么好东西!”江离转头一看,却是风六。他此时谁也不信了,什么也不相信了。他扯住风六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你几次三番救我,到底是图什么?我可不信是为了赏金这么简单!”风六脸上沾着血迹,他今日有几分狼狈,也有几分生气,他恨声道:“要不是纪雍给老子下蛊,老子能这么不要命地救你?你小子命好。”

    外逃无路,那些散修都只好向风回府深处冲,临死前又发挥了一把余力。风六与江离两人也跟着这些人往里冲,偶尔落地还会踩到一两个没死透的人。风回府是拜日王族准备的退路,里面存储着许多财宝。先前打进来时,许多散修都被那些稀世珍宝迷了眼。以为自己只要分到一小件,也就发达了,不枉自己冒这些风险。如今珍宝还在那里,上面被子一样盖满了尸体。

    等双方都死得差不多了,三宗精英修士才又进来,倒如砍瓜切菜一般轻松。

    江离见了就要冲出去与师父理论,风六一把拉过他,恶声恶气地说道:“你爱作死,老子还要命。”他不知怎么想的,也不去和援军会和,只一味躲避。然而风回府并不十分宽广,眼看就要藏不住了,风六不由暗自焦急。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道:“江爱卿,你也在这里?”风六吓了一跳,四下张望,见那些仙门弟子并未往这边看,才略略放下心来。那声音又道:“江爱卿?”风六听这声音始终在耳边叽叽歪歪,不免想揍他一顿,出一出今日的晦气。却见头顶上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臂,在风六肩头一抓,就把两人提了上去。

    风六心中一惊,很快镇定下来,又是一惊。只见此处是白茫茫的一片雪野,雪野上山岭逶迤,天空飘着层叠的白云,散发着蒙蒙的光。眼前一个颧骨高耸、衣冠不整的瘦弱男人正满面喜色地趴在雪地上。那男人见着江离,喜不自禁地问道:“你也是来朝拜我的吗?”江离心冷若死,自顾自坐在雪地上不理他。这男人便指着雪地上一片镜子,道:“这些人都是来朝拜我的,烦都烦死了,乱糟糟的,我不要见他们。”

    这人便是拜日王了,他这下全疯了,倒省得时而清醒着难过。

    风六一见这人是个疯子,看着也弱,就想捉来打一顿出气。哪知这人却跑得极快,风六尽全力也追不上,反而被他戏弄得在雪地上摔了几跤。风六见追他不上,便驻足不追了,谁知拜日王又回转来追着要打他。风六打不过,被追得漫天飞,拜日王倒是乐得哈哈大笑。

    这笑闹声倒像是隔江离很远,他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只觉得心里更冷几分。他想起拜日王指着那片镜子,便趴过去看,果然看见了风回府中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景象。

    “这些人的死是早就计算好的,他看到这个成果,不知有没有感到欣慰?亦或早已习以为常?” 江离将手指深深抓进雪地中,紧紧咬住牙关,仍然止不住地发抖。

    江离初见风六的种种暴虐行径,觉得人心残忍,不外如此。如今见到师父这不动声色间流血漂橹的手段,才知道风六那点把戏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往日孟隐枫对他殷殷教导,严厉中不乏慈爱,总要他做一个光明坦荡的君子。江离但凡要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总会先想想师父会怎么想。现在倒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幻;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三宗修士将尸体下堆成山的珍宝一股脑儿搬了出去。易琮也走了进来,平静的脸色中隐藏着暴风骤雨。他想找到拜日王的尸体,把他扒皮鞭尸。

    他不禁想起他找到杜璎珞时的场景。

    ☆、番外

    那是一个混乱的夜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遍地的战火照亮了大地。

    易琮听说杜璎珞死了,又希望她还活着,所以活人死人都仔细查看。最后才听说她在祭坛那里。他到的时候祭坛上已积了一层雪,他从雪里把杜璎珞挖了出来。

    杜璎珞还没有死。

    当时在火刑架上,她自己都以为死定了。然而下了一场暴雪。人族兵临城下,祭坛内乱成一团,没人想着给她添一把火。

    她还没死,却面目全非了。易琮见到她,想要抱抱她,都不知从何下手。

    易琮心想,她现在不那么好看了,不知能不能接受我?

    他骑着雪白的风烈马,穿过雪原上漫长的黑暗。前方有萤火虫一样的亮光,这里当然没什么萤火虫,他知道那是夜行的修士。易琮再走了一程,那些人才露出轮廓来。

    竟是姜绣心带着弟子在此。易琮上前去,问道:“姜师伯,你们怎么在这儿?”姜绣心脸上挂满了泪水,她颤着声音说道:“璎珞不见了。”

    姜绣心看见易琮,满腔悲痛慌乱的情绪才倾泻了出来:“她怎么又不见了?她会不会做什么傻事?”

    易琮紧紧抿着唇,强自镇定了下来,他对心上人的母亲说道:“这里冷,你先回去吧,我会把她找回来的。”

    此时战火已经熄灭,人族大军能够在这片雪白的大陆上横行无阻。易琮调了军,在雪原上挨家挨户地搜。他骑在马上,头发上染了雪花。风一直在吹,易琮暗想,璎珞受了那么重的伤,这般寒冷天气,她该是不好受。

    杜璎珞没找到,张俞仪给他带来了另一个消息:他们发现了那个白头发的疯子,现在看起来倒不是那么疯。

    易琮想到那宁静村子中的凄惨景象,心中升起了一股冷意。他想了想,说道:“你们继续搜。”又拨了另一队人,道,“你们跟我来。”

    风雪凄迷,易琮带着人围在了柳庭深屋门外。此处住所是从一座冰山中凿出来的,为了防风,只留了一个出口。易琮守住了出口,他倒是难以出去。

    柳庭深索性大大方方开了门。

    他以往见到故人,总是悄悄躲避,唯恐被人认了出来。后来才发现,他如今这幅模样,就算在脑门贴上“孟宁”二字,也不会有人相信。

    易琮站在门外,身后是身穿铠甲的兵勇和沉沉的黑暗。他比江离还要长几岁,如今倒是显得更加高大坚强了。柳庭深见到他,就想起他们一同长大的情谊。易琮小时候是有些讨厌的,熟了之后才发现他很仗义,总是带他去吃好吃的。

    如今相见,却不能把酒话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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