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泽是个好与人为善的,同一屋檐下,不知还要同住到什么时候,刘洋一示好,他便顺着台阶下来了。“去一个朋友那儿住了两天。刘洋,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什么?”刘洋一边啃鸡蛋灌饼一边问。
“你能借我点钱吗?”
“多少?”他从兜里掏出皮夹。
“你……有多少?”窦泽说得有点艰难。
刘洋这才抬起头来看他,问:“怎么了?你这两天是去澳门赌博欠下巨额赌债了吗?”
“我爸得癌症了。胃癌。”
“……”刘洋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后悔刚回来的时候主动跟他说话了。“窦泽,你知道的,我最近在准备结婚的事儿,婚房还没着落呢,手头也没闲钱,两千行不行?我这个月准备存进银行里正好还没来得及。”
“……”窦泽看了他一会儿,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最终说:“好,谢谢你了,我下个月工资一到账就还你。”
夜里忽然下起暴雨,雨声急促地打在脆弱的玻璃窗上,窦泽总有种下一秒就被打碎的感觉。
他一整天没吃饭,肚子里的孩子却不能不吃,闹起来,胃里难受得像要着火。他爬起来到厨房里摸出一包方便面,卧了个鸡蛋,刚把锅端到桌上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就听到催命似的电话铃声,窦源在那头声嘶力竭地喊他:“窦泽!快来啊!你姐姐被人打了!”
第七章
窦源声音嘶哑,中间夹杂着骂声:“谢骏你个王八蛋!”
窦泽穿好衣服赶到窦源的出租屋的时候,她正坐在雨里哭,一边哭一边捡钱。几张人民币散落在脚边,她手里还拿着一沓,应该已经捡了一阵子了。窦泽跑过去扶她起来,姐弟两人都是一身**的。
她坚持把地上的钱捡完,对窦泽说:“五千,谢小南的命在谢骏那里就值五千。”
窦泽没说话,把她扶回屋里,问:“南南那里晚上不要人陪吗?”
“妈在医院。”窦源从卧室里拿出一套男士的睡衣,大概是以前谢骏留下的,对窦泽来说有点小。“先凑活着穿吧,别感冒了。你吃饭了没?”
“没。”
他拿着睡衣到卫生间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窦源冲了一杯姜茶,煮了一小锅汤面条,放在茶几上。“吃吧,我去冲个澡,今晚就睡这里吧,你自己把沙发抻开。”窦源拿着换洗衣服走到卫生间门口,又想起什么,说:“你手机刚刚一直响。”
窦泽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未接来电栏里有两个霍司明的名字,盛面条的小锅旁边放着半沓湿漉漉的人民币,昭示着窦源不值钱的尊严。窦泽没有给霍司明回电话,他一边吃面条一边思考,他们的生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况愈下,明明几年前还安逸幸福、快乐和睦。是因为病痛吗?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吗?
窦泽吃完了一整锅面条,胃里暖起来,肚子里那个小怪物也不闹腾了。他喝光了姜茶,把餐具拿到厨房的盥洗池清洗干净。窦源从洗澡间出来,眼睛红红的,说:“窦泽,我真怕我哪天坚持不住就自杀了。”
“……”窦泽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哪天自杀告诉我一声,咱俩一起,来世还能做姐弟。”
窦源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下被他逗笑了,窦泽说:“我从同事那里借到了三万多块钱,这半个月的医疗费总是够了,先花着,我再想办法。”
窦泽的小怪物比一般的孩子还要坚强,淋了两场雨也没什么事。第二天一大早,他回公司销假,原本的主管之位易主,主任的位子也已经坐了别人,此人姓曾,曾富年。胖墩墩的体型,坐在那里如同一尊弥勒老佛爷。
窦泽去新任主管那里销假的时候,整好碰到他,第一次见面就被说了两句。“年纪轻轻看着也挺强壮,请什么病假?我看就是想趁机偷懒。”
“肠胃炎,实在上不了班才请假的。”窦泽解释了一句。
曾富年哼哼着走了,看样子对他不太满意。
窦泽回到位子上,一边想着该从哪里弄手术费,一边把前两天堆积的文件整理了。刘洋从旁边突然探过头来,笑着说:“这几天你没来,那个送花的也不来了。”
“……”窦泽这才反应过来,桌上好像确实少了点儿什么,他也不在意,摆摆手:“估计是放弃我这棵歪脖子树了吧。”
中午吃饭的时候,窦泽找了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事,试探着问了借钱的事,果然都说挪用不开,只有少数几个能借的数目也很有限。“我建议你在公司搞个募捐,像你家这种情况,大家肯定都会帮忙的,积少成多嘛。”
窦泽没说话,曾经他的自尊顶在头上,如今他的自尊捧在手里,或者下一秒,就会在生活的重压下被颤巍巍扔到地上——砸烂,碾碎。
当天晚上,霍司明又打了一个电话过来,窦泽没接。
睡觉之前,他拿鞋盒做了个募捐箱,他端详这破纸盒,不过是只乞丐的碗,被红纸糊住,又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就变成‘募捐箱’了。
早晨,窦泽拿了个装鞋的袋子把募捐箱包在里头,只露出一面红色的纸。刘洋看见问他:“你还真准备去募捐啊?”
这句话一下将他问住,他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僵在那里,恨不能立刻把这盒子撕扯烂了扔掉。他终于能理解窦源孤苦无助的心,世间一切苦难,只有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才有资格说感同身受。
刘洋见他的表情,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说:“昨天晚上张怡还跟我说,她爸在人民医院有熟人,或许能帮上你忙……”
窦泽没说话。
他一上午都紧绷着,时刻念着募捐箱的事,既怕被人看见,又想叫人看见替他把这事撕扯出来。
及至中午放饭,他才不得不冒着冷汗,手捧募捐箱,走到食堂,乞讨一样站在那儿。众人看向他。
刘洋目睹了窦泽由升官发财一步步走到穷途末路,大概出于怜悯,上前帮了窦泽一把,他大声对众人道:“窦泽的外甥女先天性尿毒症,为给小姑娘治病,家里卖掉房产,一家人租房到现在,亲戚们早就疏远,如今他父亲又查出胃癌,医院的花销与日俱增,一家人真的快要揭不开锅了……”一字一句敲打在窦泽脸上,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知道自己竟然如此可怜,他垂着头,无地自容……
刘洋喊得口干舌燥,最后已经像演讲似的慷慨激昂,把窦泽的悲惨家史说了一遍又一遍。同僚们慷慨解囊,上前一百二百的捐起款,旁边还有好心的同事义务充当书记员。捐款仪式进行到一半,曾富年迈着四方步走了过来,刘洋立刻跳着躲开。曾主任一双小眼睛自下往上打量窦泽,笑着说:“小窦又出了什么洋点子了?”
还没等他答话,曾主任捋了捋自己油光锃亮的脑门开口道:“我们公司不允许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家里的问题自己私下解决,带到公司来影响工作可不好。”
窦泽已经有些麻木了,他没说话,在众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又端着募捐箱,将那些钱按照记录上的数目一一还到了捐赠者的手里。
生活不易,除了妥协,如今的他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办法。
晚上下班之后,窦泽乘公交车去了窦爱国所在的医院。谢小南被刘青从儿童病房牵到了窦爱国那里,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看连环画,窦爱国正拍着床板对她说:“来,上来跟姥爷一起看。”
一家人抬头看见窦泽,刘青问:“吃饭了没有?”
谢小南喊他:“舅舅。”
这情景有点像成年鸟类捕猎回来,面对一家老小嗷嗷待哺的嘴,却连个屁也没猎回来的感觉一样。
他的嘴角挤出一个笑,摸了摸谢小南的头,问他爸:“今天感觉怎么样?还疼没有?”
“不疼了,我感觉明天就能出院了。”窦爱国叹了声气:“不用在这儿浪费钱了。”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你就在这儿安心养病就行。”窦泽说。
“我不担心,你从哪儿弄钱?”
窦泽没说话,旁边刘青问:“你想吃什么?妈去给你买。”
“不用了妈,我刚刚在公司食堂吃过了,就是来看看我爸,一会儿还有事儿呢。”
听他这样说,窦爱国立刻道:“那你快去忙你的事吧,我这儿没事,不用一趟趟跑过来,有你妈呢。你忙你的。”
宿舍里没有空调,窗外蝉鸣阵阵。窦泽躺在床上,手抚着肚子,可能因为天气炎热,小怪物又在捣蛋,让他一阵阵反胃,想吐却吐不出来。
他一夜未眠,早晨起来的时候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刘洋看见,说他:“你也别太担心,昨天晚上我还听办公室的同事说准备给你私下筹钱呢。”
窦泽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一路去上班,早饭一人买了一个鸡蛋灌饼,到办公室,窦泽却吃不下,油汪汪的一张饼,让他没什么食欲。桌上的玫瑰花估计是收到他销假的消息,再一次如期而至,窦泽回忆起那天的情形,他有点想象不到那男生怎么会天天给他送花,还是玫瑰花,难道他身上装了隐形的基佬雷达?
曾主任迈着四方步端着大茶缸姗姗来迟,刘洋立刻正襟危坐摆出一副随时为公司拼命的架势,窦泽便又被点名批评了。“小窦啊,你这天天无精打采的可不行啊,这个月的业绩是不想要了?也不见你约见客户,也不见你打电话……”
待曾主任走远,刘洋便放松下来,把电话也放下了,瘫在电脑椅上,对窦泽说:“我觉得我好像一条咸鱼啊。”
办公室里的一众咸鱼在曾弥勒的笑颜威压下都敢怒不敢言,出头鸟窦泽像枚靶子,每天都要被打一遍。
翻来覆去被生活煎烤过的咸鱼窦泽安然坐在办公桌前,清理了之前请假堆积下的文件,给之前商谈好的客户打电话,对曾弥勒的指桑骂槐充耳不闻。倒没了昨天那一脸落魄的样子。
刘洋午休的时候看着他笑:“生活像弹簧,你若他就强。怎么?医药费的事解决了?”
窦泽摇摇头:“还没。”
“那你这一天还挺淡定。”
窦泽没再答话。
及至下班,霍司明的电话如约而至,比整点闹铃的时间还准,窦泽这次没挂断,他看着屏幕上那三个字,犹豫了一瞬,接起来说:“霍司明,咱们谈谈吧。”
一年之中,仲夏的傍晚最美,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香气,还有生活带给世间的沉淀了一整天的味道。
霍司明站在财富大厦的马路对面,手里捧了一杯常温的柠檬水,眼睛望着那扇自动玻璃门。
下班时间一到,办公楼里的一众咸鱼摘掉工作证欢呼雀跃着从那里鱼贯而出,只有窦泽还坐在办公桌前在看一张报表。曾富年好像总有理由似的,见他主动加班,笑着说:“小窦啊,工作也不在这一时一分,看着挺勤奋,也没见你的业绩涨多少嘛。”
“……”窦泽实在有些无话可说。“现在就走了。”
“诶?可见你是装模做样,怎么我一说你就走了?”
“……”窦泽抿着嘴,也不说话,就那么表情严肃的直愣愣看着曾富年。
弥勒佛被他瞪得无法,背过身去,一边朝外走一边说:“瞪什么瞪?显你眼大吗?”
窦泽一下楼就看到马路对面的车子,霍司明一手插兜站在车旁,灰色衬衣的袖子有一半折在臂弯,露出坚实有力的小臂,手里正拿着一杯柠檬茶。
霍司明也看到他,待窦泽走过来,自然地把茶递给他,又拉开车门。
“被留下加班了?”霍司明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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