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情人们》10.第九章 灾荒

    [第1章冲出末路乡村]

    第9节第九章灾荒

    俗话说得真对:“好,无双好;祸,不单行。”闹土匪的风,刚刮过,一春天,丁点雨水,老天爷也没给点丁。麦苗干巴巴随风转圈,嗖,说不定就不知飞哪去了。大人,旱得心焦;小孩子,旱得干巴瘦。许多人家慌了。

    刘学林也急的直上火。三天两头,围着有井的地块转悠,察看墒情。没井地块,能挑水浇灌,就手提肩担,小心维护着稀稀拉拉的麦子。后来,旱得很了,干脆忍心随它们去了。只守着好地块。再到后来,除了村里井,还能够人吃,地里井,大都见底了。他就干脆和爹,一人守口井过夜。

    大烟苗,也不敢很费水,三天一浇,改成十天一浇。觉得风太热,又和婆子到处搜刮树枝,给它们挡风。好不容易,大烟开花挂果了,方才松口气——不过,俩人累得快脱形了。他爹看见,日骂了一顿。俩人才不人来疯守着。

    别人家样子,他们也看见了,可顾不过来,只好低头走过。好几户来家借粮,他都叫婆子塞两个干菜馍打发走了。只有他相中的三家,夜里悄悄送去两三升谷子:也不敢多送,招人妒忌哩!

    腌的猪肉,这段不敢吃。吃肉的人,和米汤也喝不上的人,面相会一样?饿得俩孩子,也面黄肌瘦,叫人难受。

    死人了!

    村南老刘头家,饿死人了!是老刘头儿媳妇!她婆子疯了,老刘头饿不过,上吊吊死了!

    接着,村里死人两家,很快,三家……

    村里人慌了……

    李大头召集几家大户,并派徐二请刘学林过去。

    “请大家来,这是大清过去了头一回。不好啊。”李大头担忧地扫视了一圈。

    大户不吭声。

    “都是乡里乡亲。乡亲们不好过,对咱们还有点粮食吃的,恐怕也说不过去。”李大头慢吞吞又说。

    柳家族长赶忙附和,“是啊,是啊。”

    刘学林家底最薄,所以决定尽量沉默,也轮不到该他说话。

    李家族长见李大头瞄过来,就咳了一下,说:“有大清,咱们旱灾有人管。现如今,只能靠我们大家来。忖忖自己力量,就是为子孙积德,理上也得表示表示不是?”

    “对啊,对啊。”李大头击掌赞同。“不论多少,以前各位哪个落后呢?传出去名声、脸面放哪?”

    几个人觉得拿捏得差不多了,互相看看,点点头。嬼家族长最老,就说:“按以往章程,李村正派出来就是了。”

    “啊,不。今年咱村新添个有主见的人,我哥刘学林。咱是不是听听他的说法?”

    刘学林见李大头将大家目光转向他,一时觉得慌促。心想:我算哪根葱啊。这李大头好心将为架火上?

    忙站起推脱:“学林年幼,得罪大家地方,多多海量。”边说,边团团作揖。

    “哪里,哪里。学林哥误会我了。这两年,学林哥也算个走南闯北的汉子了,见闻自然和我们不一样。所以今天把你也请来,不是让你认捐哩。想请你拿个好主意,造福乡邻嘛!”李大头诚恳地站起回揖。

    “呀,呀。我识字不多,虽然出去,也是赚个小钱糊口。哪里顾得上长见识。让各位笑话了。”

    嬼家族长见李大头坚持,就劝说:“仨臭皮匠,赛个诸葛亮。学林老侄有啥主张,说说嘛。”

    学林一想,也对。今后在村里站住脚,办成事,还得看这些老家伙脸色,自己力量小,主意不小就行,不能叫他们瞧扁啦。

    于是沉住气说:“李村正,嬼族长,柳族长,李族长,马叔,张爷,丁家叔,刘族长。这事,其实也是大家事。以前都是各位主持正道哩。大清没了,我们村顶梁柱还在,不能叫老少爷们过不去这坎呀。按老章法,村里没有积蓄。是不是呀李村正?”

    “学林哥说得在理。不收税费,任谁也踢腾不开!”

    “我也没啥见识。大家比我辈份高,看这行不行?现下闹灾还不是很厉害,多数人家能勉强撑得的,暂不管。实在缺吃的,各位也有数。是不是各族先管各族的,力量不够,再从大族里摊点?”

    “嗯,学林这办法实在!”停顿了会,几个稳重的回应。“灾荒不大,先族里抬抬,把公粮拿出,帮扶帮扶,尽族里义气。要说,年年春荒都会饿死人,病死人。这回来的快啊。”

    “是呀。外村听说死得可不少。”

    “那就这样办。以后村里没有主事的,还需要大家急公好义,安定一方。”

    “李村正,还是当然的村正。在咱村一向服气,还不能放手。”几个作揖拱手。

    头开始,大家对旱灾还比较平淡,该出去讨饭,出去讨饭;抹不开面子,就去黄河滩上捡拾野红萝卜、花生、野菜之类饱腹。到了六月将近,旱势丝毫未有消停迹象,村里人慌了!

    村里井水,因为靠近开挖寨墙土方留下的水坑,跟往年一样;庄稼地里井水,多数已干的见底,往下挖几尺,也不中。刘学林种大烟地,只有八亩六厘能保墒,其它都废弃了,随便插了点红薯秧,剩下的麦秆,拿钉耙搂搂,扛回家烧柴。

    不管村里的慌乱,刘学林天天不明下地收割大烟液体,晚上更深熬煮,安安生生过日子。舍与村邻的菜馍,勉强掺几粒粮食,自家趁熬液体时,煮麦子偷偷吃,不敢磨面。

    邻居也不防他家有粮,只说他家吃的,也不咋着,白天,也不见他家锅灶冒烟,哪有多余?都不宽畅。

    街面烧饼,一天一个价,上午十文,下午或许十二十五文了,就这,常常买不上:卖烧饼的,也不好买粮呀!

    到七月上旬,烧饼三十文五十文地卖,一天也就十来个,是那有地点败家子,还敢吃白面馍!

    任谁来卖地,刘学林不接茬。最多舍给半个菜馍,还扭扭掐掐,迟疑半天。弄得卖地人哭哭啼啼不舍走了。

    地荒了,闹土匪了。

    这次和往常不一样,土匪就是附近村里的,熟门熟路。不几天,就传出几家被抢、被杀。一时,村里沸腾了。

    夜里,李大头忧心忡忡地来到刘学林家。刘家正躲在屋里嚼麦子,二孩嘟嘟囔囔说牙硌得难受,腮帮子扭得快掉地上了……听见扣门声,刘学林扭头示意婆子。婆子低声问:“谁呀?大黑天的。”

    “嫂子,我。”

    刘学林赶紧让孩子躲开去东屋,自己把吃食端到灶房。来到院门口。“啊呀,哥哩,快来。”一边对婆子说,“快去借点面……”

    “哥呀,你还给我闹虚哄人哩!”

    刘学林脸一红,“哥,你看,穷家难过……”

    “别人难过不难过,我不知道。哥你说你难过,我立马拉一车麦子给你,行不行?”

    “哥,你看,灾荒哩……”

    “哥,你坐着。要不要我给你算算家产?瞎子都知道你殷实着哩。兄弟我不出门,你干的大事,我能掐捏不出来?”

    “哥,你看。咱也就是有几颗粮吃。哪敢敞开海吃?”

    刘学林端出刚才拿走的荆筐。“啊呀,哥,你藏富不能俭省到这地步吧。麦子能顾住身子?你看看,老的老,小的小,你就忍心?不中,上我那住几天!”

    “哥。叫你笑话哩。”

    “咱别说这些虚头。你刘学林惯常小气,可亏的是自家。眼光别盯着鼻子尖。听兄弟一句劝。”

    “听,听哥说的。”

    “哥,你看土匪闹的,不得了啊。”

    “是。一阵风。”

    “一阵风?世道怕是大变了。哥,你看这次咱村领头的是谁?”

    “还有咱村领头的?”

    “可不是。丁馆的丁三胆子。”从小有人捏过丁家小三的**,说他有三个胆子。起小就胆小,身边走过,谁都可以踢他一脚。

    “都是没吃的惹祸啊!”

    “所以来找你拿拿主意。”

    “群龙无首,又加旱慌,没有吃的,自古都会大乱!”

    “咱村多年没乱,老少爷们也没那个念头。”

    “蚂蚱临死还要蹦一蹦,兔子急了要咬人。都没法办哩。”

    “你前向说的办团练,应该按你说的早办好,村里就顺手了。现下,不是保村,而是保有点家产的人家了。”

    “那哥你登高一呼,就好办哩。”

    “到时候,大主意你不能偷懒,咱可说好?”

    “只要有用着我。”

    “中!”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他。

    “哥,净让你破费哩。”

    里头包裹的是个烧鸡。李大头笑笑,扬步走了。

    七月底,村人正睡着,呼啦啦大风,把人从床上唤醒。迷瞪过来的人,急忙赶到院里。哎呀,坑死人的老天呀,你终于肯下雨了!

    噼里啪啦,胡哩哗啦,几声震聋价响的雷闪过,黑夜变成了白昼一般的雨水,倾盆扣在跪伏人身上。呜呜哇哇,哭声伴随雨声,震荡着存活下来的苦人。

    雨水一直流到天蒙蒙亮,才渐渐减弱。刘学林踩着积水,看着抽抽噎噎滴答着的阴沉沉的天。心想,这场旱,腊月算起,正好九个月,自己九亩地有收成,夹种的大烟,比二十亩麦子收入,多的多。不然的话,下半年日子,就得动用老本。看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读点书,比钱管用。当初,自己和叔计议,大乱到来,趁乱之前,先积攒本钱,这一步,算走对了。现在乱象已成,大烟,太招眼,来年怕是不能种了。是不是把孬地换换呢?

    抽了几口烟。不中,还是露富!人家遭灾,自己换地,明显告诉有心人消息,譬如李大头就能掐算自己财产,相瞒瞒不了。咱家人力单薄,抗不住哩。慢慢来,不能急。

    村里组织了团练,虽说是标枪木棒,总比没有出头哩强。雨也有了,秋庄稼估量不愁了。自己也该计划计划。

    他叔托人来找说事,就随着去了。

    日子翻轱辘一样,不肯短暂停留。夏收过后,刘学林小半好地种谷子、玉米,其余地,都种成地黄、牛膝、红薯等耐旱东西。这是和叔商量结果。有些人家看了,也赶紧跟着种。有些人就在旁说风凉话哩。刘学林只管干自己的。拾掇地块,也比前精心些。锄头锄地密密实实,一锄挨着一锄,每一锄都到底,汗瓣子扑嗒扑嗒砸下一溜坑。这是他爷遗留的家风。没事不和人闲啦呱,免得闲事找到头上,自己的正事还干不完哩,哪得空闲扯闲篇?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去地里干点活呢。即使别人家吵骂到跟前,绝不回嘴,任你骂去,只要不耽误我干活。真要惹急了,那也是拼命十三郎。所以邻舍之间,极少发生冲突的。近来,看着他小小年纪,把家操持得里里外外挑不着一点毛病,都很佩服、敬重。因此,听到风凉话,就有人出头理论,一五一十,将对方驳得一愣怔一愣怔:刘学林也只管把锄头舞得风一样不停。

    事后证明,谁跟刘学林学了,谁粘大光了。后话不提。

    他不找事,事儿找他来了。

    先是,他爹自打那天撞见儿子媳妇白天做事,老头心里就装上心事了。咋哩,他想,祖上他这辈单传,上一代也不过兄弟俩,往前查,家谱留下来的,好像人口不那么老旺气。所以,寻思了半年多,终于决定,想给孩子再找一户媳妇儿,壮大人口。私下给媳妇递话,停了两天,没反对。他拍下大腿,成了。就找老亲商议,看看谁家姑娘合适。不要太小,耽误生息;二茬不能要,怕进家不得安生。一挑二选,合适的人儿就有了——刘家不算大富大贵,过日子哩就没啥寒酸。刘学林年岁也不大,对方能接受。

    刘学林知道时,双方下定礼了。看看媳妇,没啥别扭,心里的不适,也烟云一样飘零了。乱世道,人口少,容易受欺负。自家正走上坡路,由不得人丁稀拉。眼下受些罪,十来年后,好处就看得见了。再瞅瞅村里那些大户,人口多,不胡咧咧,家和万事兴;当主的,若不上正道,做事没个正调,说没就没哩。看来,还是爹考虑周全些。家有一老,就是家里一大宝哩。

    再娶的事,婆子和爹操心,他就抽空,拿了四样礼,穿的稍微干净些,去见爹他姥姥家四老舅,请教拜师。四老舅感叹,“一年多,不见有蒙童上门读书,临老了,收个小三十的亲孙外甥!”

    答应了。不过,不算学生。只指点他读啥,不懂问;懂了,忙了,随意。刘学林想想,还是四老舅思捋得切实,当下,叩了个头,算是见礼,拜师。

    四老舅问问他种地之道,他就谦逊地说道这三四年经历和苦恼。

    四老舅闭眼默想一会,说:“大体合乎圣贤之道。种大烟,虽是悖于常理,生逢乱世,自己能安身立命最为紧要。大烟本身不害人,害人的人,是自己。”见刘学林不解,四老舅晃晃手中燃烟的纸捻子,“你看,它烧的是烟,让它烧起来的是人。你说,纸捻子有罪,还是拿着的人有罪?”

    刘学林恍然明白了,心头上压抑的磐石,一下子推掉了。他原先一直不安,自己种大烟,赚了是害人命钱。到此,才算彻底安心了。土里刨食,本就艰难。要想正正当当赚钱,只有这个钱赚得轻松些,来得快些。只要以后多行善,不作恶,老天还是会照看自己一家的。

    问问刘学林情况,知道只读三年,就说,你也不是想学问有多高深,就将“三国”、“东周”说故事的书,送给他先看,不识的字,能把意思顺下来即可;实在连贯不起来,再来问,或则问别人也可以。

    过了立秋,按择的好日子,吹吹打打迎来第二个媳妇儿。娘家是元平村袁加焕四闺女。因为原先择定的娃娃夫婿病死,就把亲退了。有人说她命硬克夫,都不敢行聘,耽误到十九,没有婆家。家里五十多亩地,兄弟姐妹七个。双方经中间人一撮合,各打听门事,掐了八字,没有妨碍,这就把事办了。娘家怕路上不平静,就干折了礼钱,悄悄送过来,到村口接住,才大张旗鼓,热热闹闹。

    刘学林假装借了李大头十块大洋,办了五桌席面,招待亲友。邻舍每家送碗打卤面,七八块猪肉浇在上面,吃得邻舍好长时间还赞叹:可解把肉瘾,让全家几天吃饭都不香。

    且说关了院门,刘学林往婆子那屋挪步,爹吭吭咳嗽。刘学林赶紧给爹捶背。爹搡了他一把,刘学林不好意思,“没出息!”爹笑着进了西披厦屋。

    刘学林只好往婆子那瞅了瞅,没动静,尴尬地抓抓头发。娘的,娶婆子时,还没这费劲的。反正要面对,走,怕个球哩?自己给自己鼓劲。

    推推新婆子敞开着的门,门不动;抬脚往里走走,又缩后面。他二孩犯癔症迷迷糊糊出来尿尿,端着**,呲他一身,吓了他一跳,也把孩吓醒了。“爹,你咋在这哩?”孩揉揉眼,捏着**的手抓了一把尿,赶紧揌手。

    “爹在这找……”

    “俺娘在那,你找错地儿了。”二孩迷糊过来,笑他爹。

    “这孩子!”激他一下英雄起来,大步走向新婆子房间。

    新婆子顶着大红头巾,仍端端正正坐床沿边。听见脚步声,心通通扑腾两下,又镇静地稳坐不动。

    唰,头巾飞走了,闪出一盘圆圆大脸,像葵花盘一样逗人喜爱。那女的大方看着他,“我想解手!”

    “啊”,他一拍脑门,赶紧找到尿盆,端来。新媳妇急忙蹲下就解,唰喇声逼得他进退不得,只好扭过头去。忽然,从“唰喇声”传出“饿死我了”,他才醒悟,又急忙奔向灶房,翻箱倒柜找吃的。这时他婆子挤进来伸手递给他一个碗,“早留好了。”

    他难为情地拉拉她手,婆子说:“这是家里大事,俺懂。”

    刘学林看着她,忽觉得豪气顿生:有这样体贴的婆子,不干点事情,真对不起她哩!

    第二天一大早,刘学林早早到院子里,他爹屋里才有咳咳响动。抖抖身板,关节咯嘣咯嘣,搂起院角石碾子,运了运气,嗨,拔地三尺高,慢慢走几步,又折回去放下,缓缓收力。

    “你这副身板,比我当年强。”他爹满意地夸奖。

    “哪呀,爹你当年缺吃。不像我小时候,你都饿着,也要我吃饱。”

    “嗨呀。想想那苦日子直在眼前晃悠,牙都直痒痒,真没法过呀。”

    “那时候,你爷也不容易,正是咱家霉运!”

    “爹,我想……”

    “啥想法哩,你自个想。七八年了,我看你的章程还可以,比你爷、你爹会用脑办。”

    “爹,大事还得您掌掌舵。马车走远,还不是凭吆喝哩。”

    “这辈子,我就觉得三件事做的在路。一是娶了你妈,二是你,三呢我又给你办了场喜事。其它的,你看着咋合适咋来。我看你这段拿书干啥?”

    “这不,肚里墨水少,怕不着调。”

    “肯识字,肯吃苦,有这两样,家,铁定败不了!”

    “中。听爹的。”

    “你忙你的。我去地里转转。”揣了个菜馍,拿着家什,出门了。亅亅梦亅岛亅小说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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