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情人们》2.第二章 立业

    [第1章冲出末路乡村]

    第2节第二章立业

    刘学林地到手第三天,李大头召集村民商议大事。男女老少聚集在西头天仙庙。嘈嘈杂杂,人语不一。刘学林不按照老习惯坐在桐树根,而是走到庙门台阶前——既离李大头主持地方不远,能看见自己,又离村里大户人家站的地方隔邻。看似不显眼,实际说话双方都能听清楚。稳当地坐着石墩上。

    李大头这些日子不好过,从他松弛脸皮、浮肿眼睑可以推测出来。精神劲也不足,不像以前瞪着牛大眼珠子看人。刘学林不动声色肚内琢磨着,今天事情不小!

    再等了半个时辰,李大头干咳了两声,附近人群立马闭住嘴,还有的拽拽说话人袖子。李大头蹬上桌子,四下看看,人们都注意他了,便开始讲话:“老少爷们,现在请大家聚会,是因为朝代变了。”

    “啥?”

    “大清朝没了!”

    “咋没了?好生生地,就没了?那咋办哩?”

    “大家别吵吵!”李大头跟腿徐二凶狠地喊道,“听村正训话!”

    叽叽喳喳声音没了。李大头满意地点点头。“清朝没了,是好事。今年夏季地亩税、人头税、铺子税、集市交易税……都不缴了。知道么?”

    “啊?”大家猛然觉得不习惯:不交税?

    “这样说,大清没了反而是天大好事啊!”于是,场上人们乱纷纷跪地磕头,感谢苍天降临的意外喜事。

    等大家乱得差不多了。李大头心里暗暗松口气,擦了吧冷汗。事先真不知道,把这消息捅出来是好还是坏。现在看,起码没有丈人估量的严重。再烧把火,别引到自己头上,那就叫“偷鸡不成赔把米了。”

    “老少爷们……”

    “听着,李村正还没训完话呢”徐二恶狠狠地嚷嚷。人群惶然停下吵吵。

    “老少爷们。大清没是没了,税也没了。希望大家安安生生过日子。不要以为没了王法,就无法无天了。咱们该咋过就咋过。随后我们乡绅商量个办法,看看咱们村咋着保平安。是不是啊?”

    人群嗡嗡嗡,李大头堂弟李景泉看不下去,就出头吆喝道:“安静,安静。大家想想,日后咱们村该咋管?是各过各的,还是选个管事的?不能乱套不是?”

    几个族长纷纷附和说:“是”……“是。”

    其他想喊的人,感觉不对劲;又想看看别人怎么说,场面却静悄悄地,连奶孩儿也不敢哭闹。

    李大头满意地看看老少爷们,说:“今儿个不用拿主意。老少爷们回去议一议,想透点,回头择个日子,大家再聚聚议议?刘族长、李族长、范族长、王族长,您看行不行?”

    “中”……“中”……“中”……更有干脆地,就至着脖子说:“李村正咋说咋中。我们都听李村正的。”

    “是啊,是啊。多少年了,谁不信李村正的,啊?”

    “别,别!这是老少爷们大事。再说换了朝代,这村正也该换了。”李大头直摇手,连声叹气,“也该歇歇了!”

    人群乱哄哄,一时议论蜂起。

    李大头一看场面,示意徐二。徐二赶忙凑过去,侧耳听李大头交代,“唔。嗯,嗯。好。”

    于是,徐二站到板凳上,瓮声瓮气地叫道:“谁还胡嚼舌头?听李村正讲。过几天,我们大家再议。回家吧!”

    大家三五一群,四六一伙,逐渐分开。刘学林猛听到这个消息,几天的急躁消失了。正发愁买地花去的银子,凑不够税钱,这下可好了,等于白捡到六亩地。苍天真是可怜自己呀!至于大清没了,自己自然不关心——有它,还得忍饥挨饿、吃穷受冻。没它,管他谁管呢,那不是自己做主的事情。不对,没有人管了,明朝有,元朝有,可都是乱呀!难道乱世来了?来就来吧,反正就是种地人,谁能把嘴缝补起来?总的吃粮吧。老老实实种好地,比啥都强。手里还有一两二钱银子,再省一省,还能拿出五钱。怎么办?不能空放着呀。

    刘学林一路寻思一路低头慢吞吞走着。忽然,肩膀上被谁拍了下,扭头瞧去。“啊呀,叔。好久没见着你。一直寻摸去看你,总不得空闲。”

    “瞧你说的?一家人还说两家子话。看你低头,是不是又算计谁哩?”

    “啥算计?凭咱的脑瓜子,不叫人家卖了去,就烧高香哩。”

    刘学林难得地嘻嘻哈哈。

    “走。去我那坐坐。”

    刘学林四下看了看,发现多数人都没心思说话,不像以往热闹,零零散散。就说:“走。打扰你了。”

    刘学林叔家门脸不大,四合院,只盖了一面临街房,既住人,又开间铺子卖药材。家有三亩地,四口人勉强过得去。比刘学林为人活套。所以临时有个短缺,都能应付过来。

    进家给婶打个招呼,叔侄俩坐下拉闲话。说着说着说到刚才李大头的话。“这大清倒了,世道是不是会大乱啊?”

    “肯定会。”刘学林沉思了一会。“按照书理,历朝历代没有不乱的。”扳着指头查,“大清前,乱了三十多年,光咱村饿死的不下五六百。”

    “那是。”

    “朱明帝爷,咱村没有记载,也没有传说。这就不好说了。”

    “书上咋说理?”

    “叔您知道,我通共断断续续读了三年私塾,字识了三簸箕,书可没有看几本。”

    “难为你了,”叔皱眉说。“世道,世道,万古千年都有道。往大面上寻思,几十年一轮回。算算咱村,打老人记事算,也近二百年没闹过大灾大难。想来,该乱一乱了。只不过乱多大?乱多久?咱们会不会摊上?”

    “难说啊叔。除非刘伯温在世。咱这凡夫俗子看不透啊!”

    叔侄俩吧嗒叭嗒抽了会烟叶。“叔,我看世道再不济事,这饭人人都得吃。只要有饭吃,啥事都好办!”

    “理是那个理。可路咋走,那得先合计合计。一步迟,步步迟;一步错,步步挽不回呀。”

    “姜还是老的辣。听您的。跟着老马走,咋走咋顺溜。”

    “我见识才多大?别夸我。你这小子虽然年轻,叫我看,比我这老不中用的,心眼够使的。”

    “那,那您不是在夸我?”

    “别装糊涂,打马虎眼。我看着你这十年,尽管苦了点,发家速度可一点都不慢。给叔想想辙,约摸约摸。老话说,从长计议嘛。”

    “那,您得等等。我还没寻思好呢。再说,李大头才说这消息,我也得琢磨琢磨不是?”

    “中。我也就这点家产。再不周全,恐怕存身不住哩。”

    “叔,那我先走了。”

    “吃点东西,垫补垫补。”

    “不了。”

    婶听见动静,赶忙拦住。“啊呀学林,难得来会,吃了饭。”“不了不了”,刘学林一面说,一面赶紧走。心说,能吃到你粒面,还不如去佛像上刮点泥哩。叔没有娶婶前,对侄子非常大方;有了婶后,大权一再缩水,事事受婶把持,很大方外向的人,逐渐小里小气。所以刘学林一贯对婶“敬而远之”。

    刘学林回到家,三口两口喝完稀饭。躺到冷冰冰床上,婆娘停会过来,看他啥也不盖,于是替他掩上被絮,一声不吭出去了。家里大事都是男人操心,妇道人家不能乱言乱语,否则男人在外面抬不起头。所以刘学林不吭声,妇道人家自不会多事。

    刘学林闷了一会,啥也梳理不顺,急躁地敲着烟杆。“嗨呀,咋忘了他哩!”刘学林一个鲤鱼打挺,急匆匆出门。

    “死鬼,袄子……”

    原来刘学林不知干啥去,忘了穿衣了。

    最先得知“大清没了”,不是李大头告诉他的。思量到这,他才想起红眼睛柳瘸子的话。所以他要找柳瘸子探探消息。消息全了,才可定下一步。

    柳瘸子好偷人家媳妇,虽然村里人不齿,但对刘学林绝对佩服。因为他爹病发死在路沟里,发出臭味,几天没有人管。那时刘学林才十五岁,上地看见,认出谁来,磕三头,二话不说,扛起就走。死人沉呢,小腰板楞是扛四里多到柳家坟地,挖坑埋了。所以偷媳妇被人家追赶躲到外地的柳瘸子(那时他腿还好好的。据说是三十来岁被人撵,从房顶摔下来才瘸的)回来听说,一路跪地跪到刘学林家门口,对刘学林爹很打自己耳光,发誓只要学林哥言声,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含糊。这样刘学林有事没事,柳瘸子都要隔两天来坐坐。家有余粮,就背点;家买烧鸡烤兔,就撕下一半。刘学林也从不客气,有东西回,就回;没东西可拿,就笑笑。所以这次刘学林火急火燎去他家,也算熟门熟路。

    到了柳瘸子没有院门外面,黑灯瞎火,刘学林只管往里走。到半扇堂屋门口停下。“柳哥在家吗?”

    “是学林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柳瘸子撇着腿,急忙迎上来。

    “嫂子呢?”

    “别管他。哥来屋里坐。”

    柳瘸子殷勤地把刘学林让到堂屋,摸黑找到杌子,用袖抹抹。

    “咋啦?没吃的了?”

    “哥你别管。哥有啥事?”

    刘学林知道柳瘸子德行:有吃的时候,猛吃,鸡鸭鱼肉只管买。没吃的时候,水米没有。就伸手递过两个馍。柳瘸子还没接住,旁边两只手却截住了。从短袄内摸出十几文,递过去。

    “破费了破费了”,嘴里说着,钱已递给大孩。“要命鬼,赶紧去买斤烧鸡两瓮酒!”

    大孩嘴里大口啃馍,又嘟嘟囔囔,“买酒?钱也不给够……”

    刘学林笑了笑,又拿出十几文,塞给大孩。

    “唉呀,总是让哥花费。”

    柳瘸子到底靠什么为生,刘学林也不大清楚。只知道这柳瘸子隔一段时间,总要出去一二十天。有时候回来吆五喝六十分大方,有时候静悄悄无人知晓。刘学林找他时候少,也顾不上听人闲话,听柳瘸子自己卖弄过,说是远到北京城大海边,啥地方都转过,不要说怀庆府这小地方了,更是常来常往……

    刘学林长这么大,连县里都没去过,周围村中情况,也少闻得很。所以自己想法对不对,还得请教一下这“见多识广”的人。

    “你咋知道大清王没了?”

    “哥,有啥咱不知道的!”他媳妇在旁听他嘴上不把门拽拽他。“哦对。哥你想知道啥?只要兄弟知道,绝对不藏着掖着。”

    刘学林笑笑,沉吟地说:“知道哥你到过地方多,眼界宽,我这不是庄稼汉子,对朝廷事不知道……”

    “这样啊。哥,我把这一次出门见到的,一五一十给你说道说道,看哪样对你有用。”柳瘸子是何样人物,对刘学林老实本分中藏着精明的脾气,哪能看不出?不然,凭他癞皮破落劲,那会搭理他呢。

    “中。我就是没见过世面。”刘学林搓着手,叹口气。

    “说来话长,其实也短。我这次南下去信阳,会会老朋友。结果那边枪声不断,老友没见着,只看街上兵卒乱抢铺子、大户,到处流血。我腿脚不便,只好顺着……见笑了。说远了。听酒……说书会馆人们谈论,大辫子王爷被撵走了,换了什么袁天下。咱也不识字,听不懂那些话。随后回来过府走县,都乱,衙门前旗都踩在地上。谁都心乱。我就赶紧回来了。”

    刘学林听着,揣摩着,估计大清真没了。这才没就乱,真不是好兆头!

    柳瘸子见刘学林不吭声,赶紧呵斥婆子。“还不点灯。”

    “别点了。”刘学林知道这些就够了。起身说:“我走了。回头再请你。”

    “哥,酒就买来了。吃点再忙……”

    刘学林大步走出,想与其再找人合计,不赶紧算好怎么办?从有了这六亩地,刘学林心也有点膨胀,总想快点在这六亩地上赶出几茬庄稼来,把自己的力量壮大:这点地,像路边的小树苗一样,还不能够抵抗任何风吹草动。

    刘学林爹的口头禅就是:草,从来都是让人踩的哩。自从染上大烟瘾,更是此话不离嘴。是啊,爹等于三起三落。有老爷时,家境尚可:五十二亩地,雇二个长工;爷那辈,还有三十亩地,临时雇短工,平常家里人出力气;到爹年轻时,家里还剩二十三亩地,日子就紧巴巴了。四十二,剩十亩赖地。五十八交到自己手里,止有一亩七分谁都不买的地了。中间起起伏伏,地块总是减少。村里几户地亩多些的,从他记事起,有大发的,少;有大落的,也少。平平稳稳、安安分分的,还是那些百十亩地家户。多,也不大多;少,也不大少——只要男丁人口数量上不出大问题,几乎都是兴旺相。是不是风水有需要改处?刘学林摇摇头,应该出在人口和算计上。老爷那代,兄弟四个,人帮人,他们这支还算穷的;爷那代,兄弟两个,还闹不和,枝叶也分离了。爹这代,兄弟不少,存活就爹。老爷读过书,爷读的少,爹就会算个账,自己好歹掐头去尾读了三年。看来家道能扛硬实的,人口和读书,必不可少。现在叫自己去读书,能坐踏实吗?笑着摇摇头。看来,还得从别处计较。

    一路无人,家家户户躲在家里。有的晚饭没吃赶紧睡下,有的忙活自家的事情,有的为省油灯耗费。只有少数殷实人家,小气地燃着灯,几口人趁灯光忙碌针线等活计。

    刘学林家不至于大方到这时空点灯。不过老婆也没闲着,摸黑飞针走线纳鞋底——这活不用灯也能干。

    “来啦。饿不饿?”老婆点亮灯,顺手用针挑小点。

    “有……”本来想了这半天,肚内也闹不安生,很想吃点啥。不过看看老婆菜色的坑坑洼洼的大脸盘,眼睛一红,忍住了。“等明儿个再说。”

    “看你那小气样。咱家就依靠你哩。”说着,递过一个黄面馍,“刚在锅边煨着。”

    “吃口就算了。”接过来,啃了两口。“给。孩他娘,你也吃口。”婆子异样地抬起眼帘瞅他一眼,“啥时知道疼人了?”

    “嘿嘿。啥叫疼仁疼核哩?你是咱的婆娘,不疼你疼谁?”

    “傻样!今儿个太阳进屋来啦,嘴里知道抹蜜哩?”

    “说个话还得抹蜜?看来话还得少说。”

    “真个不一样了!他爹。”女人不由依偎过来。“嫁你家十一年,头回听到你抹蜜的话。不行,以后你得天天说。”婆子家境比他们家强,有好地二十亩。嫁给他幸亏是从小定下的亲,也识几个字。

    刘学林难得地开了窍,伸手笨拙地搂住婆娘身子,不料胳膊劲道大了,搂得婆娘仰倒怀里,后脑勺磕在他下巴颏上。

    “哎呦”,俩人同时喊出,相视一望,又都嘿嘿乐起来。亅亅梦亅岛亅小说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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