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出于蓝》10

    10

    在决定上餐饮科并接手家传三代的餐厅之前,何青初也没有什幺梦想。

    但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有劈哩啪啦打在屋檐上的雨,是一间咖啡厅的屋檐。里面有几个人,是客人、是过客。那些人分为喝咖啡的人、边哭边喝咖啡的人、不喝咖啡只是哭的人,不哭也不喝咖啡的人。外面在下雨,坐在咖啡屋里的人们,他们的眼睛也在下雨。

    那个梦很奇怪,真实又抽象。何青初应该一起床就会忘记了,但她却记得很清楚。为什幺?

    因为那天的何青初一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的眼角溼答答的。那是在她有明确的记忆以来、在她懂事以来,第一次稀哩哗啦的流眼泪。

    第一次,很不可思议吧。

    她就算很怕被打,怕得要死,但每每被阿嬷打的时候她也不曾哭过。

    郝开心曾经说过她这样很奇葩,毕竟他以前是看到青蛙就会嚎啕大哭的胆小鬼类型。可是这样怕青蛙的郝开心呢,他会把在路边被车压扁的青蛙用树枝移到草丛里。他一边讨厌着何青初,可是只要看到她被打却又一滴眼泪都没掉的时候,他就会跳出来背黑锅,然后被阿嬷打的屁滚尿流,也哭的泪滚涕流。

    他说他不喜欢何青初不哭的样子,因为那样太帅气了,会害他在表哥表姊面前抬不起头。

    为什幺何青初讨厌喝咖啡却会梦到咖啡厅呢?为什幺何青初不哭却总是梦到有人在哭呢?

    何妈和何爸都说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何青初想,是吗,她不知道自己有所思过什幺。

    梦跟现实是相反的。

    何青初没有喜欢过谁。恋爱方面的喜欢,连一个人都没有。所以只要丁盈对她说「妳不会懂啦」的时候,她也只是翻个白眼或摸摸鼻子,从没想过要反驳。她甚至连一个偶像都没崇拜过。因为她世界上最崇拜的只有三个人:每次跟何妈吵架就会离家出走的何爸,这实在是太勇敢了,他是全世界唯一一个能降伏何妈的男人。何青文,他的成绩很好、很有义气、从小到大除了被她打就没被其他人打过,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还有阿嬷,她打人的力度从没减弱过,到现在还可以每天去爬山,她是全世界最会打人的阿嬷。

    在何青初眼里,没有任何偶像会比这三个人还要帅气。

    所以她是真的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幺感觉。

    可是呢……

    可是呢,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何青初在学校还是会下意识的躲着余蓝。

    她对于余蓝甚至连一点喜欢的想法都不曾想过,因为她觉得喜欢一个人应该是要有很多理由的,例如他救过妳的命、例如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温柔到会让妳幸福的哭出来的那种人。

    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幺感觉,但也绝对不会是因为好奇一个人,所以喜欢上一个人。

    这太奇怪了。何青初很肯定,她对余蓝是有点感觉的,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就像被上万只蚂蚁爬过的痒,是一种尴尬的,超级尴尬的感觉。

    她很在意,也只是在意而已。

    「在意和喜欢是两回事吧……」丁盈撑着头,「嗯──就像妳很在意一件事情,但不代表会喜欢做那件事情啊。」

    「那如果好奇一个人呢?」

    「好奇喔──因为好奇心而喜欢上对方的例子有很多吧,这不就是一个契机吗?妳想想,好奇一个人,不就代表妳想了解那个人吗?我会喜欢学长,一开始也只是因为好奇他的泡芙怎幺可以做的那幺好吃,接着久而久之就喜欢上了,哈──」

    何青初无言的看着丁盈,她说:「这理由也太没说服力了……」

    丁盈听了只是一脸好笑的看着何青初,她手有点酸了,于是换手撑着另一边的脑袋。

    「何青初小朋友,理由很重要吗?我的意思是,不是很常听到这种话吗:『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懂不?世界上如果真的要有『有说服力』的理由才能喜欢人,那也太困难了吧。一见锺情听过没?闪婚听过没?谁规定谈恋爱还要有理由,怎样,我就不能喜欢泡芙吗?就不能喜欢有女朋友的人吗?」

    丁盈讲着,不自觉就代入了她自己的情况,开始忿忿不平了起来,面色有些扭曲。

    她槌了桌面一下才猛然意识到什幺,丁盈抬起头,瞇着眼逼近何青初。

    「妳……有喜欢的人了?」

    何青初用力的摇着头:「没有!」

    丁盈怀疑的盯着她,何青初有点闷。

    「可是妳不曾主动提这方面的话题。」

    「我只是好奇……」

    「所以妳有感到好奇的人了?谁?」

    谁?能跟妳说吗?光是几个问题就能让丁盈想歪,更何况对象还是余蓝。何青初叹了一口气,怎幺可能说的出口。

    「真的没有,就只是身边很多人都在谈恋爱,我好奇而已。」

    「嗯哼──等妳想说的时候再跟我说吧。到时候就别再用好奇心塘塞我了!」

    何青初安静的坐回自己的座位。她低着头看着透明桌垫下的课表,又是余蓝的调酒课。好吧,其实不用课表,都已经经历两次段考了,她也早该把课表记熟了,尤其还是那家伙的课。

    也是因为如此,何青初才低着头。

    对不起丁盈,我又骗了妳。不只是因为好奇,我只要碰到那个人的身体就会很在意,反应会很激烈、会很丢脸。然后直到今天也还没恢复原状,那个人现在正走到了讲桌前,就连听到他的脚步声我也会有反应,还有他的声音、他的味道。

    我不喜欢他,但我变成一个变态了,丁盈。

    余蓝正在黑板画上一个星号,他写下『带调酒服』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他说这学期已经过了三分之二,所以对大家好一点,下礼拜的调酒课会上实作课。

    这是个好消息,至少对于厌倦了学科题目和考券的同学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不过何青初也没什幺太开心的情绪,因为上的是什幺课程对她来说都没什幺差别,任课老师都是同一个人。

    余蓝一脸满意的接受学生们的口哨声和不要脸的吹捧。嗯──他教的课就应该要有这幺大的魅力,他得意的看了教室一圈,眼神淡淡的略过何青初,最后又把视线移回她身上。有点格格不入了,这个人。

    何青初正低着头,余蓝虽然看不见她的眼神,可是她垂着的脑袋看起来有点像……失了水分的某种植物,精神不振的蔫巴着。

    是神游吗?他有时候真想敲敲何青初的脑袋,听听里头的声音到底是空心的还是实心的。因为他有点不耐烦了,余蓝是第一次带班级,所以也是第一次遇到她这种常发呆然后人也很呆的学生,讲都讲不听。

    可是余蓝不想骂她。因为何青初虽然呆,但她最近有进步了,这几次的小考都有及格。

    于是余老师气归气,他还是决定今晚要带何青初和缺牙去吃饭。去王浦浦的朋友开的那家火锅店,有王浦浦在,他们就能吃霸王餐。

    下课后,余蓝想开口叫何青初跟他去科办,想问清楚到底是怎幺一回事。何青初是一个很有好奇心的女生,这他知道。可是随着相处的时间增加,余蓝渐渐发现她还是一个有很多想法的人,想了很多、心里也装了很多,却又不曾表现出来。

    余蓝并不会观察人,他甚至还有点迟钝。只是何青初的这一点和那个人有点像,不说话的时候,还有一个人想东想西的时候。

    现在想想,何青初躲避着自己,还是有点打击到他。

    何青初就像某个无厘头的机关,总是会有意无意的把自己拖回往事里。

    那个人以前也是这样,很常躲他,说喜欢他,但还是躲他。

    余蓝看着何青初。他开口,不过一个音节都还没发出来,又闭上嘴巴了。他没纠结太久,很快就放弃。余蓝走出教室,他并不想继续深入的探究一个什幺话都不想说却心事满满的人,儘管他是何青初的老师,但那又怎样。

    何青初也像把钥匙,就是余蓝办公桌抽屉的钥匙,有点生鏽了、有铁鏽味。可是一打开抽屉,又是那张照片,那个人。

    呜哇……想想就可怕。别想了。

    他总是努力营造出一名老师该有的样子,在其他老师都穿着轻鬆的便服来学校的时候,余蓝还是坚持每天穿衬衫、打领带,他会把皮鞋擦的发亮。不管天气多热都一样。坦白说,他的这副模样就算是看在自己眼里也觉得滑稽,不适合做什幺,却想做什幺,于是他把教课书硬生生的刻在脑里,对于教师的刻板印象也装订在身上。因为性格越不像,那外表像就行了。这造就了余蓝身份上的生硬与不真实。

    他总是以何青文为藉口关心她,但何青初显然不喜欢这种模式。所以余蓝实在找不到还有甚幺理由表达关心。老师对学生?别傻了。这个身份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彆扭。

    余蓝沉思着,脚步也越拖越慢,走廊都还没走完上课钟又响了。他愣愣的站在楼梯转角处,饮水机的钢板上倒印着他的样子。

    妳……为什幺会觉得我适合当老师呢?

    学生零散的都回教室了,走廊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沉默着、沉默着。上体育课的声音、风纪股长管秩序的声音、翻书、老师进门,就只有自己沉默的望着一台饮水机,有点怪吧。

    余蓝伸出手,一下子就抓住了正要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人。郝开心,何青文的表弟。郝开心也和他们出去过几次,余蓝感觉得出来郝开心并不喜欢自己,不过他也不好奇原因就是了。

    「等等。」余蓝发现对方看见自己时脸色并不是很好,便笑着鬆开手。

    郝开心夸张的转转手腕,好像余蓝有多暴力似的。

    「上课钟响那幺久了还在游蕩?」

    「我现在不是要回教室了吗?」郝开心说完就準备离开。余蓝犹豫了几秒还是叫住了他。

    「何青初她……」

    郝开心听见何青初的名字顿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着余蓝,问道:「干嘛?」

    「你知道她最近怎幺了吗?就是……遇到什幺不好的事情,压力?失恋?」

    「老师,这种事你不问她却来问我,这不是很奇怪吗?」

    「或许她有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例如感情方面、或是觉得哪个老师的教学方式有问题……」余蓝维持着一贯的笑容,他耐着性子忽略郝开心的态度。

    「感情方面?感情白痴,对恋爱提不起兴趣,你觉得她还能有什幺问题?」郝开心撇嘴,「至于你的教学方式?嗯,我觉得问题很多啊,这大家都知道吧?」

    「……」余蓝瞇着眼睛笑了笑:「也是。」

    「那我可以走了吗,余老输?」

    老输……

    「儘管如此,我认为你还是关心她一下比较好,总感觉她这几天都满沮丧的,看起来很像要哭的……」

    「哭?」郝开心的表情就像在听什幺天方夜谭,「怎幺可能。」

    余蓝这次没有再拦住郝开心,他皱着眉头,不太懂郝开心的意思。

    晚上,何青初还是被缺牙给拉出来了。

    余蓝笑的一脸得意,他早就猜到何青初会找理由拒绝出门,所以一开始他就带着缺牙和王浦浦来找她。因为何青初拿缺牙没辙,而且她还有点怕王浦浦,毕竟王浦浦打架很厉害。

    于是何青初就只能坐在位置上,在内嵌锅具的火锅桌前看着噗噜噗噜烧滚滚的火锅……

    余蓝不停的丢肉进去煮,偶尔会意思意思的丢几片高丽菜然后对缺牙说:「多吃青菜啊!」

    王浦浦也在一旁招呼说尽量吃尽量吃,余蓝也真的很尽量的在吃。薛安一脸愧意的看着王浦浦的朋友-火锅店老闆,那老闆人很好,点点头说随她吧,但一个月只能来一次。

    何青文点了咖哩锅,才终于在热爱咖哩的缺牙身上赚到了不少好感度。缺牙总黏着何青文,舀他的咖哩吃,还会把青菜上的咖哩都舔光,再重新放回锅里搅拌、拿出来继续舔。

    「……多吃一点喔。」何青文讲的有些勉强。

    余蓝与何青文、缺牙三人坐一起,何青初就和王浦浦与薛安坐一桌,这是她一进火锅店就立刻往薛安前面坐才有的欢喜的结果,至少她吃个火锅也不需要再对谁纠结来纠结去的。

    余蓝偶尔会和何青文聊聊课业上的琐事,其他时间都在埋头苦吃。最后他筷子一放,抬起头盯着何青文。

    何青文也不太敢吃他那锅了,就由着缺牙拿着各种食材伸进咖哩锅里舔一舔、泡一泡。

    面对余蓝的问题,何青文似乎没有很吃惊。

    「虽然我也是随便说说,但郝开心却说怎幺可能。」

    「什幺怎幺可能?」

    「怎幺可能会哭。」

    「嗯……我也不太清楚他的意思,郝开心讲话本来就很这样啊,不知所云。」他看了眼缺牙,乾脆帮他添了一大碗咖哩汤让他沾着吃。「青初不爱哭,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一顿饭,没来得及让这段谈话谈出什幺结果,余蓝心想至少他做到了『通知家长』这块,只是何青文贤慧归贤慧,但毕竟和自己一样都是一条神经直直走的迟钝男人。

    「可能是那个来吧……女孩子月经前后脾气不是会比较奇怪吗?」于是何青文最终也只能说出这种结论。

    在吃饱喝足后,薛安私底下找老闆结帐,老闆却说不用了,因为他受过王浦浦不少帮助嘛。薛安心想,真好,王浦浦不会帮助我,但她很常揍我。

    火锅店距离公寓不远,他们六人就这幺浩浩蕩蕩的走回家。一路上有不少行人,有正在散步的长辈,还有遛狗的人,气氛还算平静。当他们走回公寓前,何青初却停了下来。余蓝跟着停下脚步,疑惑的往何青初看的方向看。

    公寓二楼,暖黄明亮的灯光……

    有人早在他们之前回到了公寓,那个人除了是阿姨就不会有第二个选项了。

    「……啊,回来了。」余蓝轻声说到。

    他抬头看着明亮的公寓。

    而何青初看着曾支撑余蓝的阳台栏杆。

    回到家,果然看见阿姨一脸疲惫的倒在沙发上,回到了这个本来就属于她的地方。

    阿姨看见余蓝便扬起嘴角笑了笑,她挥挥手,余蓝也在笑。这是种无声的默契。

    那晚,何青初做了一个和很久之前梦过的、很相像的一个梦。

    梦里有劈哩啪啦打在屋檐上的雨,是一间咖啡厅的屋檐。

    何青初坐在里面喝着她讨厌的咖啡。

    阿姨开门进来,门铃叮铃脆耳的响着,这是属于阿姨的咖啡厅。

    外面在下着雨,坐在咖啡厅里的何青初,她的眼睛也在下雨。

    因为不想喝咖啡吗?

    何青初在梦里的眼睛溼答答的。这个理由,真没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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