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男》第七章 怪物(4)

    第七章 怪物(4)

    南把她的衣物、饰品、化妆品、书全部寄来,打定主意不见面了,像是那本南很喜欢的绘本躲进了世界的角落。她想要说,用力大吼,把书砸在他脸上再道歉。

    『我也没有说我讨厌你们啊!』

    『我又没说我不爱这个家!』

    『好啦!好啦!』

    躲进世界角落的杜佑南。

    她找不到任何方法进入。

    公司没有,星沙滩没有,阿虎不晓得,甚至连看守所都没再去过,只委派律师帮忙。

    一个人怎幺能彻底消失,记忆是如此不牢靠。那个男人决心消失后,在她心里反而扩大了无比存在,彷彿他们的交往只是后设。恍惚杂沓,梦与现实揉合,她感到没有什幺是真实也没有什幺是虚假。床铺失去了他的气味,仰躺也不过是无尽折磨,她活在梦中,她宁可活在梦中,就算是月的意象也比现实富有意义。

    就像是有大量的东西同时被海啸吞没,那裏正是南所说的延绵数万公里的藏蓝缎带,冷得拒绝活人,然而她也无法真正死去,时间就这幺冻结起来。

    金绾岑维持正常上下班,依惯性处理业务,旁边的座位空了好长一段时间,前辈轻易地远离令他痛苦的事物。金绾岑无法逃开也无法享受,她留在这个位子上只有一个渺小的希望。

    新官走马上任,其他同事耳语,他是叶丽娟的专属司机小泰,如今已经不是小泰了,而是泰製作人。

    金绾岑根本不在乎!

    她下班后杀去杜佑南家前站岗,这是整天行尸走肉的她最有生气的一刻。

    「南……」

    明知道他就隔着两道门,却一句话都传达不了。

    他教会她受伤后活下去的方式,却没教她当他离开时,当解决问题的人变成问题时,她该如何自处。或许正是这样,金绾岑从未真正重生,她无法回到教职,依循南的蹤迹当成人生道标,赤脚踏上终年积雪的圣峰,直到足迹消失。她冻得双脚生疮,组织几近坏死,不这样做得不到精神上的祥和。

    一天、两天,一个礼拜、两个礼拜。

    刘彦同回来了,身形明显消瘦,比往日沉默。他不再抱怨或谄媚,主动把事情赶在下班前做完,研究剧本,甚至动手写了几份大纲,低声下气询问金绾岑关于剪接方面的问题。

    每周的编剧会议上,刘彦同準备好一叠跟航太题材相关的报导、论文、杂誌期刊,画好重点,条列分明。

    向来只在会议陪笑的刘彦同提出了首次个人意见。

    「李天豪博士是nasa退休的工程师,目前他回到台湾兼任客座教授,我相信我们有任何航太上的问题都可以请教他,如果请到他担任科学顾问,这齣戏一定可以创出新意。」刘彦同说。

    「公司的资源没那幺多,这齣戏虽然主打梦想进入nasa的男主角,可没办法真往科普方向着手,进入nasa是结尾,里面的场不必特别描写,我想就不必劳烦教授了。」黄编剧说。

    刘彦同身体前倾,趴到会议桌上说:「就算没有火箭升空的画面,没有仪器设备,没有预算,什幺都没有,但是李博士有经验,加入实际发生过的事会让整齣戏更有层次,不靠噱头贩卖爱情,只要用心观众一定会看到。还有我真的很想知道a7lb太空衣的尿意收集装换装置是如何指挥太空梭――还有――太空梭降落点燃oms火箭时是不是保持颠倒姿态。」

    在场肯定没有半个人听得懂刘彦同最后在讲什幺,不过尿液什幺的,金绾岑听来也是颇有趣味性。

    「李博士肯定很忙吧?」黄编剧挑起眉毛。

    「我会说服他。」刘彦同说。

    黄编剧摇摇头:「真不晓得你吃错什幺药,刘小胖。我以为你打算不做了,没想到一回来就準备个大篓子装满妄想。好吧,你就去找李博士。你们全部在这个礼拜把资料读完,看看这些素材能不能搞出什幺好剧情。」

    「这要多亏杜製作打醒我。」刘彦同喃喃的说。

    散会后,金绾岑叫住刘彦同。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在金绾岑开口之前就跪下,整个人贴伏地板,只差一件白衣就完美融入地面了。

    「我对咖啡厅老闆真的很抱歉,道歉一百次都没办法弥补,对不起,我对不起妳……我可以……我会出面作证那些毒品不是他的……噢天哪……我会再把一百万捐出来……呜啊啊啊啊!」

    刘彦同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走廊上的编剧惊讶望来,金绾岑连忙关门。

    「前辈,我今天根本没回答你的问题,你知道吗?」

    「是、是吗?」

    「告诉名称不叫剪接,不实际动手,把零碎画面反覆播放,关在剪接室二十四个小时,只为了捨弃许多好镜头挑出一个最棒的,就算脑袋打结,也要拚命说出一则完美故事,重複沉浸在每一段画面与画面的连接,你要知道剪接就必须进剪接室。」

    其实和人生几乎没两样,同样零碎,不合逻辑,异想天开的拼凑缝合,所有合乎逻辑的事物都是透过感情串起来,情绪到位,没有人会怀疑这些镜头有谬误与不自然。

    正如他们都接受了金钱买得到爱情。

    爱情,但不是爱。

    金绾岑试着不用逻辑去解释一切。

    「确、确实。」刘彦同点头说。

    「你说杜佑南打醒你是什幺意思。」

    「那一天――」

    天空颜色如深海的那一天。

    对金绾岑而言,是失去所有的一天。

    刘彦同却在那一天有所斩获,他还不知道,只是愤恨伫在旧大楼前,他连自己到底在恨什幺都不晓得,只是恨着,恨到心里的痛影响了身体,丧失食慾,胃部揪成一团扭打,张嘴欲呕,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体验到的疼痛,好像要否定他人生似的。

    杜佑南推开大门,面无表情看着他。

    刘彦同怕到话都讲不清,浑身哆嗦着,发出不成调的气音,既不像解释也不像道歉,回归了人类最原始的状态。

    「彦同,你打算放弃了?」杜佑南不特别生气,一如往昔冷静地说。

    「不是、我……我想……」

    「你在想什幺。」

    「我一直想爬到跟杜製作同样的高度……可是我办不到,我是废物……我承认自己是废物才会做出这些事。」

    杜佑南抓住他的手腕。

    「我告诉你为什幺。你的野心搞错地方,错误使用你最强大的武器,这比你承认自己是废物来得严重。」

    「野心……」

    金绾岑可以想见杜佑南当时的神态。

    她深深涌起对刘彦同的忌妒,就连这番话都应该要讲给她听,让她好好收藏起来。

    「我第一次晓得原来自己有野心,杜製作看穿了我。我一直想着他这句,想了好几天,想着我不该这样过活……杜製作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男人。」

    「我不知道该不该原谅你,我没办法……」金绾岑闭起眼,一想到杜佑南,心脏便发出绽裂的声响。她不能原谅刘彦同,代表她也不可能原谅自己。她不哭,这一生,唯有南可以看到她的脆弱。「前辈,我同意你的结论,杜佑南会欣然你的改变。」

    「太迟了,我非得要等到做错了才发现,我伤害了杜製作,我也伤害了妳和那群朋友对我的信任……所以我不会奢求你的原谅。」刘彦同黯然说道。

    金绾岑很想讲一点也不迟,但是她不相信。

    有些事,迟了真的就迟了。

    失去对方的信任,连再见一面都是癡心妄想。

    「前辈,星聚落是一间酒吧,不是咖啡厅。」

    「啊,抱歉,因为咖啡太好喝了,我以为是咖啡厅……」

    那里的确拥有全台湾最好喝的泡沫牛奶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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