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男》第五章 一间酒吧(3)

    第五章 一间酒吧(3)

    金绾岑抿了抿嘴唇,盖起口红,套上burberry丝棉混纺红色洋装,南帮她拉上背部拉鍊。

    「你在想什幺?」

    南盯着车灯照射的海面,金绾岑问。

    「死亡后是一件很特别的事。」

    「怎幺说?」

    「如果投海死亡,尸体会变得难看,浮肿溃烂,甚至被鱼吃掉,我听过鱼肚内发现男人生殖器的可怕传闻,然而同样尸体,烧成骨灰洒进海里却相当唯美。」

    「我们对无形的想像总是比有形来得宽容。」

    「我受不了法会的敲锣打鼓,诵经普渡。人生已经太多繁文缛节,死后还要再来一次真的很受不了。」

    「毕竟是台湾的文化形式。」

    南不以为然说:「某一方面是对物质的崇拜与恐惧。二战时期,美军在美拉尼西亚地区开设军事据点,土着们看着那些军舰、战机冲上岛,搬出平生未见的珍稀物品,刀耕火耨的土着根本无法理解,他们又怕又惊,实在搞不懂对方的神奇魔法,他们称飞机叫大铁鸟,更令土着吃惊的是白人没有付出劳力,睡个一晚起来,就有人送来罐头、牛肉等等补给。等到美军离开,土着凭自己的科技水平悟出一个道理。」

    「什幺道理?」岑听得入迷。

    「那些珍稀宝物是和神灵联络的媒介,土着把美军遗留的制服、旗帜、枪枝放上祭坛,用乾草编成运输机喊着威嘎嘎起舞,妳也知道那种黑人土着的舞蹈都不具备美感技巧,却奇妙地耐看,白人人类学家吃惊又着迷地看土着在地上插满火把引导乾草飞机降落,拍下照片……不管这个,总之,他们认为这幺做就可以得到和白人同等的神力,获取源源不绝的粮食。当世界观破灭,人类只能崇拜,试图藉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再次进入世界。」

    南指着海面如绸缎的一条光带:「妳猜海里是不是真有一条龙?」

    「我不知道,南,如果你需要平静,我会静静陪你,但是我不能给你任何仪式或物质。我也不过是个土着女孩罢了。」

    「我不想用这种方式进入世界,以前想,现在不想。」南摇头。「我喜欢听妳说话,偶尔说出睿智的话,偶尔说些笨拙的话,妳让我永远猜不透。妳是土着中最可爱的那位。」

    「好,我们可以说一整天的话,没话说时就喝拿铁、可乐娜,你嘲笑我是个疯子,而我会爱上你的疯狂,我们一起看你拍摄的电影,或看法兰西斯˙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教父)的电影一起入睡。」

    「还有**。」

    金绾岑压住他伸来的手大笑:「拜託,我不想换第二套衣服,穿一件就够折腾人了。杜佑南,看镜头。」

    「嗯?」

    「你爱我吗?」

    杜佑南没回答,他把摄影机镜头转掉。「这幺暗拍起来会像鬼片。」金绾岑把摄影机关掉,他的手摸上紧绷脸庞。「我爱妳,当然。」

    「留下纪录的爱不行?」

    杜佑南打开车窗,溼透的空气彷彿把稜角泡软了,海岛人厌恶战争,他们看见枪枝便拿来膜拜,毫无技巧地半裸跳舞,身体软绵绵,只想吃眼前果子饱腹,溼答答的身体没入海底,他们还在祭拜那些闪亮亮,谁都不愿意对谁愤怒。

    「抱歉……」

    「为什幺要抱歉……妳完全不需要对任何人道歉……」南倾身捧起她的脸。「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是妳。留下什幺对我来说太沉重,我不想把自己遗留在这座岛屿。」

    「你想去哪?」

    「希腊,妳说好不好。」

    「希腊破产了喔。」

    「正好逢低买进,房租便宜。」南笑说。

    肺部像是挂满水珠的玻璃,金绾岑哼哼唧唧随电台的日本歌吟唱,打个嗝都会吐出泡泡。

    製片公司不是真的非去杀青酒宴,照常理,通常只送个花篮了事,毕竟製片不在剧组乐得轻鬆。不过杜佑南坚持,金绾岑也任由他。

    x酒店没有比上次去的万豪高级,也算不错,食物可口,娱乐记者、敬饮料、拱男主角脱上衣做伏地挺身,该有都有。

    杜佑南到不在意这些,他趁女主角杨海湄没被包围的空档寒暄。

    「辛苦了。」杜佑南说。

    「过奖,优良团队总能带来好的效应。」

    杨海湄妥当应付,一双眼却直勾勾盯着金绾岑,岑不回应,只颔首致意。

    「这一个月以来,我们家的金製作多亏妳的帮助,请享受晚宴,我想我们未来也不会再见面,杨海湄。」杜佑南说完,搂住金绾岑亲吻她脸颊,留下一脸吃惊的杨海湄。

    直到上车,金绾岑吹着冷气拉开衣领用手搧凉,她才缓缓说道:「你不怕被叶老闆炒了?」

    「那我可以名正言顺离开天光了。」

    岑扭扭捏捏,又忍不住开口:「南,你去这个场合只为了说这番话?」

    「不宣示主权,谁也不会知道。」南正经回答。

    「那个、杜先生,我还没说我要跟你什幺的,你也不能没经过我同意就这样,我不是这样子的人喔……」岑语焉不详,尽全力压抑笑容。「不过算了,看在我今天生日份上就原谅你。」

    「谢主隆恩。」

    「你根本是想说螃蟹的蟹,煮熟的煮,哈利波特的荣恩。」

    南憋不住笑容,害岑跟着大笑,野马发出轰轰的排气声。

    「我们该走了。」

    「去哪里?」

    「妳的生日派对。」

    金绾岑做了一个梦,她取得正式教职,照顾那群还在成长的学生,引领他们进入期望的大学。一直都是一个人的她,在辅导老师介绍下遇见杜佑南,那一天她知道她再也不孤单了。他们为彼此倾心,坠入爱河。南是公司里的一颗小螺丝,几年下来省吃俭用也攥了不少存款。

    两个人约定好累积特休,每年出国一次,虽然不过是亚洲一带,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奢侈幸福。南说为了结婚,从现在开始要及早规划买房养小孩的基金,他们可以住在岑老家附近,那里空气水质好,房价便宜,适合就近照顾两老。

    南想要一个女孩,岑想要一个男孩,虽然不能组成一个棒球队,日子过得惬意富裕,但他们相信只要拥有彼此一定能幸福。

    蜜月去爱琴海,租一间临海小屋,每天早晨去排满鱼货的大理石台子上挑午餐,岑对他说,那裏将是我们人生的转捩点,我会怀孕,我们会开始第二段人生。

    南只是微笑握着她戴上戒指的手。

    「南……」

    「嗯?」

    金绾岑睁不开眼,她好累好累,整日奔波化作梦的余韵,她无法放开,自然无法醒来。

    「南……离开天光是真的……」

    「等小说问世,我会离开天光,过着电话不超过五通的平静生活,不再和谁交换利益。珍惜身体,珍惜妳每一次呼气,珍惜每一吋髮丝,卡尔维诺说故事最终意义只有两个面向,生命的延续,死亡的不可避免。在这意义之前,我会用尽一切去爱妳。」

    金绾岑发出规律呼吸声,杜佑南苦笑,关掉室内灯,往黑得无边无际的道路驶去。

    「醒来,我们到了。」

    杜佑南帮她擦掉嘴角口水,金绾岑搞不清楚天南地北就被带下车,南为她戴起眼罩。

    「咦,什、什幺?」

    「惊喜。」

    南说完牵着她。目光所及即是黑暗,她有点惊慌又有点开心,彷彿依然漫步于美梦。她想应该进入了大楼,听到了自动门关上。「这边是阶梯,我会在妳旁边一步一步陪着。」空气转冷,南拿了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有一张椅子,对,这里,妳先坐下。」窸窸窣窣,她的高跟凉鞋被脱去,脚底碰上南冰冷的手,五指忍不住蜷缩,换上沉重长靴,鞋带绑得牢固。

    「站起来试试。」

    岑宛如初生婴儿接受指导,脚往前一滑,身体重心往后偏移,南抱住她,看不见,而他吐露在脸颊的鼻息更加清晰。

    「溜冰鞋?」

    「是,所以请全程跟着我。」

    金绾岑好害怕,她当然会溜冰,不过摸黑溜冰又是另外一回事。杜佑南等她放鬆才一步一步领着滑行,她全副精神都放在滑行动作上,感官极端敏锐起来,彷彿乘风飞去,她越滑越快,不要紧,有南拉着,她不知道自己几乎要超过南。南一把抱住她,双双跌坐冰面,金绾岑愣住了,倒在他怀里大笑。

    「我刚刚真以为到了宇宙。」

    「不紧跟着月球妳会迷路喔。」

    南亲着她的秀髮。

    「哎呀哎呀,甜得令乐儿都要迷醉了。」

    「乐儿!」

    金绾岑失声脱下眼罩,溜冰场全是星聚落的人。他们穿着亮银质感服装,阿虎装模作样把帽t拉低,招呼都没打,手握麦克风突然就来一段b-box,哼出强烈电音节奏,灯光暗下,一束聚光灯打在金绾岑身上。

    「南!」她摀嘴大叫。

    广播器放出大音量的乐曲。

    五光十色的旋转灯将溜冰场染成彩虹。

    星聚落各就定位,随音乐起舞,他们跳的不俐落又随兴,常客阿憋先生像是喝醉般晃动,整体而言配合得十分微妙,然而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开心,彻底展现跳舞的本质就是玩乐。

    杜佑南把摄影机交给岑,高举双手大喊:「party rock!」

    金绾岑的眼前展开一场盛大华丽的摇滚派对,每个人都玩疯了,舞步又美又有意思,岑最后也忍不住手痒,把摄影机託付给超,脱掉冰鞋加入快闪舞行列,她累到频频摔跤,每一次也都站起来不知疲倦开怀大笑。

    超在场边準备了三层大蛋糕与香槟,在金绾岑艰难切开蛋糕时,阿虎手持摄影机粗鲁逼近,邪恶地说逼哭小金鱼就值得了,让金绾岑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连吃了两块蛋糕,用脸吃了五分之一块,真是太饱了,满足感像充斥全身,脏腑暖活活地打开,她走到旁边休息,看着阿虎即兴创作五种语言的生日快乐歌。

    「南,我今天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不会。」

    南把她鼻头上的奶油揩掉。

    「我好喜欢他们。」岑微笑。

    「我也喜欢妳,小金鱼。」超突然冒出来。

    「你太令我受宠若惊了。」岑大笑搂住超的手臂,南显然不太高兴,她空出右臂勾着南。「气什幺?怕我不喜欢你。」

    「小家子气,怎幺可能,那种事太愚蠢。」南赶苍蝇似的挥手。

    「你说谁愚蠢?」岑马上变脸。

    超把手抽开,远离战火隔岸观看。岑正欲发作,电话铃声突然中断冲突。「抱歉。」超脸色凝重,走到旁边接起这通电话,刻意压低的声音反而沉重。

    南也注意到了。

    超挂掉电话走回来:「抱歉,小金鱼,我有事要先走,请继续好好享受生日宴。」他拍着南的肩膀示意要让岑玩得尽兴。

    「没事吗?」岑问。

    「店里有些状况,例行性问题,别担心。」超轻拍岑的头离开。

    金绾岑忧心忡忡,提不起劲,无论杜佑南知不知道,王定超都是在她之前最关心南也最挺他的人。超平时不会露出这种忧虑神情。岑极具不必要正义感的鸡婆又开始作祟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幺。」

    「走吧。」

    南拉起她的手。

    星聚落所在的沙滩又称为星沙湾,两年前新北市府曾发包bot,力邀厂商进驻开发大型渡假村饭店,然而在几次规避环评,遭星聚落抗议,沙滩又经历颱风摧残,此案也就不了了之。

    随着星聚落自发性整修沙滩、木栈道,多样性摊位吸引观光客回流,建商动作又大了起来,他们以取得市府核发建照为由,在沙滩不远处开始动工,已经有许多大型水泥块散放四周,倾倒的废土堆成难看的人工灰丘。

    目前星聚落正联手和环团提起司法诉讼阻止开发案。

    金绾岑最大的隐忧,是目前有个加入此开发案的新建商他们都很熟悉,富豪建设,她难免担心黄星发是不是会祭出小手段。尤其是富豪建设加入后,建商们的动作便大了起来。

    然而就算从常客口中打探,也顶多知道杜佑南是另一名西装笔挺的常客,黄星发不可能为了报复杜佑南而特意针对星聚落。

    超坐在玻璃碎一地的星聚落喝着小杯琴酒,放起bitter sweet symphony,员工拿畚箕清扫,超脸颊挂彩用冰枕敷着。

    「是谁?」南拉开椅子坐在超正对面。

    「中南部一挂,纯粹砸场扬威,要我们达成和解条件。」

    「那有得瞧了。」阿虎搬椅子来,椅脚翘起前后摇晃,他喝了一口香气呛鼻的琴酒。「这是跟我们开战的意思。」

    「哇!」乐儿拍拍手,往阿虎的口中索取特调后的酒液。

    金绾岑眼神忧虑望向南,他露出充满自信的微笑,就像当初在会议室担任面试官的他,彷彿没有什幺东西是他不能掌握的。

    「只要法律站在我们这一侧,战斗就不会输。」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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