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琴记》寻琴记分节阅读42

    大夫咳了一声:“在下自有医德,无须担忧。”

    随即他开了药方便离开了,裴云惜深觉自作孽不可活,摸了摸惨淡的面容,无辜地望着裴明惜,后者偷笑一声,道:“我去抓药,你便好生休养。”

    裴云惜只得莫名其妙地养起了病,午后夜里,薄肃都差人送来吃食,皆是些滋补糕点,随盒附赠字条一张,皆是些叮嘱话语。裴云惜心下一动,耐不住提笔回话,差下人送回食盒时送去。

    两三日过去,裴云惜气色渐渐润泽,而家中的宴席已置办得差不多,到了这日傍晚,大门被人哐哐凿着,开门一看,竟是裴文惜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他路上赶得及,灰头土脸,亦是消瘦不少,怀里揣着上任文书,迫不及待地拿出来给裴老爷和裴何氏看,一时间一家人热泪盈眶地抱在一处哀嚎痛哭。裴何氏高喊老天开眼,喜得连连擦泪。裴明惜拉裴文惜回屋洗漱更衣,再回前厅吃饭。

    除却五弟外,裴家人又聚齐了。裴文惜中了举人,似乎较之从前成熟了些,眼中褪去了稚气的计较,多了分世事的掂量。

    “二哥,幸而乡试那日`你的一番话点醒了我,如今我将要走马上任,都托你的福。”裴文惜确实相当感激裴云惜的点悟,若没他的话,自然不会有之后的成就。

    裴云惜摇摇头:“好坏皆是你自己的造化,我不过是路过提点,算不得什么。”

    裴文惜又道:“方才大哥与我说了家中的变故,五弟不成器,亏得二哥撑着,弟弟在此要敬二哥一杯。”说罢,他起身敬酒。裴云惜无法,也得站起,顺了他这杯酒。

    裴老爷道:“如今因祸得福,皆是云惜功劳,日后这笔债,自是竭力奉还夏公子。”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裴云惜的脸色不禁难看起来,裴明惜刻意地去看他,见他郁郁寡欢,不由得叹气。

    翌日,裴府门口点起了爆竹,挂起了硕大的红灯笼,垂下一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对联,于是乎全临安都知晓裴家三子高中回来了,终于给裴家长脸了。

    这下子不巴结都不行,前阵子不肯借钱的那些个人家又腆着脸乐呵呵上门送礼。一时间裴府宾客盈门,好不热闹。裴老爷自是记得落难时哪些人冷眼旁观,但他贺礼照收不误,心里可是算计着。待门口宾客进得差不离了,刚想转身入府,便听得身后有人唤了一声:“裴老爷,请留步。”

    裴老爷疑怪着回头,却见台阶下立着一主一仆,怔愣片刻,恍然忙道:“这不是……这不是薄公子么!哎呦呦,薄公子怎大驾光临寒舍?实在是、是荣幸之至!”

    阿萍抱着绸布包裹的贺礼,上前道:“裴老爷,我家公子听闻裴三公子高中,特来贺喜。”

    裴老爷惊骇之至,忙伸手迎道:“多谢、多谢薄公子抬举,实乃文惜的福气啊!”

    薄肃淡淡地看着他道:“我是来寻云惜的。”

    “云惜……?”裴老爷狐疑着,问道,“这,云惜多日未出府邸,薄公子寻他作何呢?”

    “自然是好友相叙了,裴老爷!”阿萍耐不住烦,抢话道,“不知可否替我家公子引路呢?”

    薄肃对裴家有恩情,裴老爷一直铭记在心,若不是当日他出面令霍龄改娶夏梦桥,也不会有如今的裴家了。

    “自然,薄公子请进!老朽这便为您引路。”

    薄肃点点头,随着裴老爷入府,府中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有好事者好奇地望着薄肃,只因他凛然有别于他人的气势,身形走动间便散发的高贵,实在是引人注目。

    裴云惜不喜这种场面,故而没有出席,一个人躲在屋中弹琴。忽听得有敲门凿凿,他起身前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人,怀抱一长物。

    “慎言……?”

    薄肃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沉沉的绮思,“我来看看你。”

    裴云惜一时呆住,问道:“你……如何进来的?”

    “自是令尊引路,光明正大进来。”薄肃见他面容略带消瘦,不禁抬手抚摸,“你这几日病瘦了。”

    裴云惜一惊,连忙将他拉入房中,阖上门来,“小心被人瞧见!”

    薄肃踉跄了一步,抱住怀中的东西,道:“你怕?”

    裴云惜心神不定,小喘着道:“若是被爹娘撞见,自是不妥。慎言你身份显贵,不该与我、嗯,不该……”说着声儿渐渐小了,裴云惜自知失言,慌乱地别过头去。

    薄肃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掰过来,淡淡道:“这便是你心中所想,云惜?”

    裴云惜懊恼地咬住下唇,死死地嵌出一排齿痕,眼中波光流转,薄肃靠近他,将怀中的长物塞入裴云惜怀抱,又道:“此琴赠你。”

    裴云惜低头一瞧,撩开绸缎一看,“这、这不是渌水……?”

    “正是,如今是你的。”薄肃声音冷冷的,话语却截然相反,“前几日见你弹起渌水最是应手,想它配你最好不过。”

    “可此琴价值连城,我收不得,它与云汉——”

    “它与云汉是夫妻琴,你得渌水,我拥云汉,岂非美事?”薄肃微微勾唇,“此前,你为我制寄情以定情,如今我赠你渌水许终生,可好?”

    “你……”裴云惜霎间羞红了脸,他万万想不到薄肃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足以惊世骇俗,慑人心魄。

    薄肃道:“我伤过你,怕你不再信我,如今琴心似我心,云惜,还愿信我么?”

    裴云惜心中早已化成一潭春水,心旌荡漾,甜入心扉,抱着渌水晕晕乎乎的,薄肃上前搂住他,隔着琴吻他,边亲边唤他名字,裴云惜忘我地依偎着他……

    两人自是少不了一场温存,裴云惜和薄肃在床榻之上缠绵难分,恍如梦境。他怎能料到竟有一日,自己会和心上人在房中相拥而眠。薄肃搂着他在一旁浅眠,裴云惜则是毫无睡意,扭头看见桌上的渌水,心下一阵激荡。

    然而下一刻他便想起了那五百两,心中钝痛不已,他已感受到薄肃的追问,像是问他讨要承诺,可他却是不敢给,若能问问薄肃除了真心,他的身子能不能也给他,便好了。

    一觉到了夕阳落满庭院,薄肃醒后,裴云惜细致地伺候他穿衣洗漱,薄肃任他摆弄,末了道:“若能日日如此……”

    裴云惜笑笑,道:“怎能日日如此,慎言不日便会回京吧。”

    薄肃闻言,微微蹙眉,道:“回京?”

    “不回吗?”裴云惜淡笑着,替他竖发,望着镜中的他。

    薄肃沉吟片刻,道:“此事,无期。”

    裴云惜登时心下一沉,他想,此事该是早已知晓,为何心中仍如刀绞?

    无期无期,无定归期,他何日将走,自己竟也无法知晓。

    送薄肃出府,阿萍早已在门外候着,裴云惜痴痴地望着他英姿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回府便见裴文惜被大伙儿灌得酩酊大醉,神志不清,裴明惜想搀他回屋,反倒被他拽得东倒西歪,裴云惜忙上前帮忙搀扶,裴文惜被两位兄长架着往后院走。

    裴文惜嘴里念念有词:“大哥……大哥你……有所不知……我能回临安任、任职……多亏了那谁……”

    裴明惜无奈地和裴云惜对视一眼,哄道:“谁?”

    “是……是那戴、戴大人呐……哈哈……他在皇上面前说、说让我回、回来……”

    裴明惜一怔,竟不走了,裴云惜亦是诧异,问道:“文惜,是戴大人谏言让你回来的?”

    裴文惜胡乱点头,口齿不清道:“戴、戴大人说……他和大哥……是、是挚交呢……哈哈哈……大哥厉害……厉害!”

    然而裴明惜脸色却是惨白,他和裴云惜安置好裴文惜后,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到院中。

    裴云惜道:“大哥,你和戴大人——”

    “毫无干系!”裴明惜脸色沉郁道,“本就云泥之别,还是不要多做妄想为好。”

    裴云惜见他心硬如铁,又道:“可戴大人分明还……”

    “我已心死,莫要提了,云惜。”裴明惜突然口气放软,好似哀求。

    “我想我和薄肃或许也——”

    “不要胡猜,云惜!”裴明惜劝道,“薄公子肯为你再来临安,做了如此多诚心之事,本就无可与竹君相比,你何必担忧?”

    “但他们皆是高门子弟,恰如大哥所说,云泥之别,我亦是不敢攀附……况且,薄肃已说过归期未定,想来他还是会走的,我、我还是莫要太抱期望为好。”

    “云惜你……”

    裴云惜轻轻摇头,苦涩一笑,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薄肃何日离去未曾可知,翌日惜音的造访又令裴云惜大吃一惊,只因惜音哭嚷道:“师兄,师兄,大事不好!琴舍的琴都被鼠蚁啃坏了,师父正大发雷霆要唯你是问呢!”

    裴云惜自是不可置信,扔下杂务即刻随惜音上山,缘是方摒甫一回山,便入琴舍查看爱琴,却见不少琴身上满是坑坑洼洼的啮齿咬痕,顿时惊诧呆愣,捧着琴好一会儿没缓过劲儿来,等回神,便是气急败坏地寻惜音来,差他唤裴云惜上山。

    裴云惜路途中得知琴舍惨状,自是愧疚万分,悔恨不已,若非自己松懈怠慢,琴舍也不会遭殃,这下方摒要打他骂他,甚至是逐出师门都不为过。

    裴云惜气喘吁吁地冲到琴舍门口,大喝一声“请师父责罚”,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师兄你——”惜音一骇,没料到裴云惜跪得如此痛快,他还当他会狡辩一番,至少,委屈地申辩一句。

    方摒从琴舍跨出,见裴云惜狼狈地跪在面前,哼了一声,骂道:“还当不当我是你师父?当不当这些琴是身家性命?你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裴云惜咬着牙低头,懊悔道:“师父,是徒儿之过,徒儿领罪。”

    方摒见他爽快认错,心中倒是愈发不悦,喝道:“陈香的弦被祸鼠咬断,你心中不痛?!”

    裴云惜登时浑身一颤,热泪一滚,砸落地下:“师父……陈、陈香它……徒儿当已安置妥当,未曾想……徒儿知错,是徒儿粗心大意自以为是……”

    “未曾想、未曾想!为师离山数月,你说你回来过几次?琴艺是不是全然荒废?你是不是不想再学琴,不想继承为师的琴斋了?!”方摒怒气冲冲,拂袖道,“你好自为之,跪着想想吧!许是为师太过放纵于你,令你整日游荡松懈,无所事事!”

    说罢,方摒气极离去,裴云惜强忍着伤心跪在青石板上,自他入师门以来,方摒从未如此严苛地呵责于他,想来是对他失望之极。

    “师兄,师父走了……你、你起来吧……”惜音含着泪,难过道。

    裴云惜只僵直着背摇摇头,不肯起。惜音想他内心愧疚,跪跪可以消除一些罪业。然而这一跪,便是一整个白日,几个时辰下来,裴云惜早已是浑身颤抖,支持不住,但他强撑着不肯起。惜音过会儿便来看他,劝他起来,裴云惜死活不肯。

    “师兄,你这般会跪坏身子的,赶紧起来吧,这天,这天阴得很,怕是要落雨了,快些起来吧!”惜音急得团团转。

    碰巧这话让路过的方摒听见,他大喝道:“让他跪着!给为师醒醒脑子!你心疼他,问问他心不心疼那些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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