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琴记》寻琴记分节阅读18

    贺廉转头远眺窗外,似乎忆起了往事,“我竟也不知有此等巧合之事……说出来怕你不信,方才那位薄肃薄公子,正是我在京城的主人家。”

    “什么?!”裴云惜大惊。

    “正因我认出了他,才不敢妄然上前……”贺廉又回头看向裴云惜,眼神极其认真,“家父本是薄府中的管事,薄公子他嗜琴如命,有一琴阁,阁中藏有数十好琴,价值连城。家父便是奉命看管琴阁的,亦对古琴爱惜有加,岂料某日琴阁失窃,薄公子最爱的一把琴,飞仙,不翼而飞,他疑心家贼所为,勃然大怒,拿家父问罪。家父连连否认,气急攻心,竟……竟命丧黄泉!”

    “啊!”裴云惜掩口失声。

    “我亦被薄府赶出,京城人都道我是贼人之子,已无立足之地,便离京游荡,直至临安。”贺廉言罢,悠长地叹息一声,似有疲惫之色,“我料薄公子不喜见我,怕再迁怒于我,便不敢贸然上前了。”

    裴云惜仿若听了一个仙幻故事,不确定地问道:“那令尊与那失窃的琴……?”

    “自然不是家父所为,家父已有祖传古琴,视如性命,何必再去盗取薄公子的琴?”贺廉口气不善,他后知后觉,歉然道,“云惜,我不是对你置气,请莫——”

    “自然,贺大哥,我只是震惊于此事。”裴云惜愣愣地蹙眉思索。薄肃竟是如此鲁莽漠然的人吗?他没有查明真相便定贺廉之父盗窃之罪,实在是不可理喻,后又不顾旧情赶走贺廉,无情无义,他竟、竟是如此的人?如此?

    裴云惜一遍遍地扪心自问,为何贺廉口中的薄肃如此陌生,是自己识人不清,还是……他抬头,却瞥见贺廉眼角带泪,佯装无事地扭头顾盼。

    “贺大哥……是云惜令你难过了……”裴云惜看见了他的眼泪,顿时信了,“请你莫要怪罪云惜的莽撞。”

    贺廉轻声一笑,淡然道:“这与你何干呢,云惜?不过是我想起家父死得冤枉,心有不甘罢了。那薄府势力熏天,我等蝼蚁之命,死不足惜。好不容易逃到临安,却又遇见故人,冥冥之中,老天爷不肯放过我……”

    “贺大哥……”裴云惜闻言泪湿,心底里同情贺廉的悲惨遭遇。

    那日之后,裴云惜更是对薄肃心死,断定其人冷酷无情,装腔作势。

    裴文惜考完,说要外出散心,便带着裴玉惜和裴宸惜出了城去,家中顿时空荡下来,裴云惜本想上山陪陪方摒,但又牵挂贺廉的清贫,多次借故送些衣物食物给他。贺廉本是拒绝,架不住裴云惜的好言好意,便收下了。两人关系日渐亲密,时常一同外出饮酒游玩。只不过裴云惜再也只字未提关于薄肃与其父的事。

    裴家生意日渐好转,因裴明惜常在戴洺洲身旁出入,商场上的人不免多敬了裴家几分,再也没有恶意欺压裴记茶铺的事故。裴何氏甚感欣慰,都道是长子与戴大人的关系,听闻过几日柳居又要办酒会,裴何氏商议着要送件体面的大礼给戴大人,可苦思无果,太珍贵的没钱买,太寻常的无颜送,可苦煞了她。

    “不如送一盒玉石棋子吧,我道戴大人极爱下棋,应是欢喜的。”裴明惜甚是了解,欣然道。

    “不错,不错……”裴何氏在饭桌上认同,“到时去玉器行看看。”

    “云惜,”裴明惜忽的喊到他的名字,“云惜,戴大人时常念叨,想与你对弈一局,你真不肯再与我同去?”

    裴云惜本是一言不发,埋首吃饭,闻言掀起眼皮略略看了看,道:“不去。”

    “怎么说话的?”裴何氏瞪眼,“戴大人如此欣赏你,岂不是好事一桩?”

    “我……无意再与戴府结交,有大哥便足矣。”裴云惜不甚在意。

    裴明惜本以为那日在病榻上裴云惜说的是气话,没想到他是真话,“云惜,薄公子也时常问起你,你们……”

    “好了,你们怎么回事,硬是逼着云惜就范。他不愿,便罢了。”裴老爷出声制止,“若他愿意,自会前去,是吧云惜?”

    可惜裴老爷的讨好也未得裴云惜的应声。

    酒会那日,裴明惜再次被裴云惜毅然决然拒绝。

    “云惜,你还在为梦桥的事而怪罪于戴大人吗?他不过是好心帮忙……你要怪,怪大哥吧!”

    “大哥……即便我不再因这事怪罪他们,我也不会再结交他们。”

    “为何啊,云惜?”

    几番纠结下,裴云惜一五一十道出贺廉的遭遇,这听得裴明惜惊异万分,“这……这怎可能是真的?薄公子断然不是这样不辨是非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哥,你我与他不过泛泛之交,如何知晓其真实秉性?”裴云惜叹息,“他不仅傲慢清高,还如此冷血无情,实非善类,还是少碰为妙。”

    裴明惜想起薄肃此人,愈发不可置信裴云惜说的人是他,“云惜,想必是有何误会,你莫要轻断薄公子,他可是帮——”

    “嗯?”

    “没事,没事。”裴明惜庆幸吁气。

    当晚,裴明惜出发去柳居,裴云惜出门去看望贺廉。

    今夜是贺廉巡逻当差,裴云惜买了壶凉茶,在街上寻到他,拿碗倒给他喝。

    贺廉道:“云惜,你何必大费周章提着茶壶和碗来寻我?”

    “贺大哥,你巡夜辛苦,我只不过夜里送壶茶,算何大事呢?”裴云惜怜他孤苦无依,身世漂泊,便想多帮帮他,对他好。

    贺廉心道这裴云惜心地过善,犹如羔羊,“看来我得来世当牛做马回报你对我的好了。”

    “贺大哥太言重了,哈哈……”

    两人聊得起兴,一辆马车飞奔而过,驾车的人以为眼花地瞄了裴云惜一眼,惊叫道:“诶这不是裴二公子吗——”

    裴云惜捧着茶壶,也愣了,这人似乎眼熟……

    驾车的人忽的勒住缰绳,在前方停车,对车中人道:“公子,公子,遇见裴二公子了!”

    他兴高采烈道,裴云惜却暗道,坏了……

    第十三章

    阿萍的叫喊唤出了薄肃的视线,当他探出头往车后望去时,便瞧见裴云惜慌忙地推搡着身边人,那人迟疑一下,便转身离去,腰间的佩刀在昏暗的烛火下折闪出一道光亮。

    “云惜。”

    拎着茶壶端着茶碗的裴云惜不得不硬着头皮挪上前,颇不甘愿道:“竟是薄公子,真巧。”

    薄肃见他双眸低垂,并未直视自己,问道:“方才那是何人?”

    如此直白的询问,怕是不合适吧?裴云惜怎料他会单刀直入地问,心道他们这等人怎会懂得尊重他人的私事呢。

    “是在下的朋友。”

    “朋友?”薄肃不过是想多关心裴云惜几分,未曾想他已在云惜心中逾矩,“莫非是那日望湖楼相约之人?”

    裴云惜一颤,没料到他想得如此深远,生怕贺廉的踪迹被他发现,打马虎道:“呵呵……在下的私事不足为道,结交的都是布衣朋友,怎能劳得薄公子关心?”

    薄肃道:“你的朋友,很多。”

    “薄公子玩笑了,公子的朋友才是广布天下,在下怎能比得?”裴云惜悄然地抬起眼眸,觑了薄肃一眼,发觉车内的他神情淡泊,冷若冰霜,心道,薄肃认识的人自然多如牛毛,但真心愿与他交心的,定无几人,如他这般清高冷傲、心硬如铁的人,有谁真能忍受?……哦,戴大人似乎是个例外。

    薄肃方才怔愣了片刻,因他察觉裴云惜的态度,似乎与之前大为不同,他知晓裴云惜向来对他以礼相待,客客气气,但从无这般暗带讥诮,好似一直在推拒着他,将他靠近而来的扁舟一脚蹬开,顺流漂远。他待人确实冷淡,但不代表他不懂人情,听不出话中有话。

    “云惜,你可是有事?”他问道。

    裴云惜蹙眉:“何事,薄公子?”

    “你……”为何对我愈发冷淡?薄肃怎能问出口,他纠结着,暗自酝酿着合适的言词。

    “薄公子,这夜色已深。在下要回府了,便不耽搁薄公子的行程了。”

    裴云惜提着茶壶欲走,薄肃恍然,赶紧叫住他,“今夜竹君府上有酒宴,我想他是邀过你与你大哥的,为何不去赴宴?”

    无奈下裴云惜又转回身,笑得敷衍,道:“薄公子有所不知,在下才疏学浅,着实应付不来酒会上的行酒猜拳,吟诗作对,说来让薄公子笑话,呵呵。”

    薄肃道:“你的琴艺足以统摄全场,无须自谦。”

    “这……”裴云惜没想到薄肃会这么直接地夸赞自己,顿时受宠若惊,乱了阵脚,“这……在薄公子面前,献丑了。”

    “你——”

    “薄公子,时候不早,戴大人怕是久等,在下便不再打扰,告辞!”

    裴云惜两手满当,朝前一拱,慌乱地转身离去,步子越迈越快,脚下生风。他心慌意乱,怪哉,何时自己竟如此不禁夸了,薄肃一言,犹如雷霆万钧,劈得他心神恍惚,飘飘然不知所以。许是人本有虚荣之心,取得高手称赞,自然是洋洋得意……嗯,定是如此。

    回到府上,在门前正撞上裴何氏,神色匆匆,裴云惜问道:“娘,何事发急?”

    “啊呀,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出门一趟!”裴何氏将手中木盒往裴云惜怀里一塞,“这盒玉石棋子,你就替我送去戴府吧,我一个妇人家,不方便出入。”

    “棋子?”裴云惜低头打量,怀中木盒雕工精巧,他打开搭扣往里一瞧,摞着青白二色棋子,剔透圆润,煞是好看,“莫非是这便是要送予戴大人的谢礼?”

    裴何氏道:“呵,自然了,亏得戴大人的帮衬,你爹谈成了笔大生意,这棋子差玉器行连夜赶制,刚刚才送上府,你那缺心眼儿的大哥,竟道贺礼不来,便罢了,独身前去。这戴大人生辰宴上,他便这般两手空空,岂不是丢裴家脸面,被人说道我们不懂礼数规矩?”

    原来今日是戴洺洲的生辰……怪不得薄肃的马车赶那么急。裴云惜胡思乱想着,定了定心神,道:“这便差我送去?我——”

    “你不去也得去,云惜!你三个弟弟跑得没影儿,你也想气死你娘?”裴何氏训斥道。

    裴云惜有苦难言,前脚拒了薄肃的邀请,后脚巴巴送礼贴上去,耳刮子打得脸生疼,岂不是又被薄肃轻视,道他这种人故作矜持,给脸不要脸?

    ……罢了罢了,裴云惜深思熟虑一番,应下裴何氏的话,转身又出府。他道丢人的次数已然多得无须掩藏,君子就该坦坦荡荡,说了错了,也不该碍于一张脸皮躲躲藏藏。

    他一人抱着木盒潜夜而行,西大街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果真是大排场。到了柳居大门,守门的侍卫认得他,毕竟薄肃亲自带进门的人实在太少,不认得都不行。裴云惜着了一身白衫,捧着木盒,穿梭在人流中,他既无华丽衣着,又无折扇佩饰,素落落一人,显得格格不入。

    当务之急,找到裴明惜,将木盒交给他,然后功德圆满,功成身退。裴云惜算盘打得哗哗响,找到裴明惜时,他正与戴洺洲和其他几位公子谈得尽兴,笑容灿然,眉梢轻扬。这不禁看得裴云惜愣住,自家大哥竟也有如此神采飞扬的一面?俨然这令他感到陌生,他以为裴明惜陪衬戴洺洲是为难的,迫不得已的,跟自己一般,内心煎熬排斥……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

    “大哥——”裴云惜犹豫着,走上前。

    裴明惜正笑得盎然,笑意难收,回首瞧见裴云惜,讶然:“云惜,你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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