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琴记》寻琴记分节阅读7

    翌日清晨,有下人来报,说是裴明惜醒了。

    裴云惜闻讯急忙披衣起身,怎料脚踝红肿,剧痛不已。他心道昨日涂了跌打药酒,竟没消肿反而变本加厉。无法,他只能强忍痛楚拖着病脚赶去裴明惜客房。

    睡榻中的裴明惜面色苍白双眼浮肿,裴云惜甫一进门,便动情叫道:“大哥!”

    裴明惜稍稍回眸望他,喑哑道:“是云惜啊,你……你怎么来了……”

    裴云惜心下疼惜自己的大哥落得如此凄惨境地,只因娘亲再三叮嘱要巴结这段关系,忿忿道:“大哥,你受苦了,腿痛吗?”

    裴明惜轻轻摇头道:“并无知觉……想来无碍吧。”

    裴云惜挺直腰杆,若无其事地挪到他的床榻边,替他掖了掖被角,面色郁郁,“你倒是在危机关头护住了戴大人,却害苦了自己!”

    “若是戴大人出事,我便是赔上性命也回天无力。”裴明惜欣慰地眨了眨眼,“幸而伤得是我,幸而我并无大碍。”

    这番维护之言,听得裴云惜目瞪口呆,只觉自家大哥一霎间竟变成了戴家的忠仆,委身人下。

    “大哥,你不会是被石头砸糊涂了吧?怎讲出如此痴傻之言?”裴云惜握住他露在被角外的手,“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官家的人不好惹。你又何必当真陷入其中,对他忠心耿耿?”

    裴明惜知道自己的二弟似乎对戴家一行人颇有偏见,便安抚道:“戴大人为人热情率真,是值得结交之辈,他对我更是没得说,况且……”他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云惜,娘亲对我说,希望我能求求戴大人,让裴家迟些再交今年上半年的税金,家中周转不开,力不从心啊。”

    原来还有这一层因由,裴云惜自然也是无话可说,他沉默半晌,才道:“家中之事我无法插手,只是见大哥辛苦周旋,实在心疼。”

    “云惜,千万别这般说啊,如今我腿脚不便,卧病在床,就麻烦你在戴大人和薄公子面前别耍性子,耐心地接待着。”裴明惜眼中似泛起泪光,模样虚弱,裴云惜更是无法说句重话。

    “……自然,大哥。”

    此时客房的门被人敲响,裴云惜一怔,高声问:“何人?”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竟是薄肃站在晨光处,裴云惜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认得他的身形,“是薄公子……”

    裴明惜想强撑着坐起来,薄肃跨入门内,道:“裴大公子不必见外起身。”

    裴明惜强笑道:“有失礼仪,望薄公子多担待。”

    薄肃点点头,又道:“竹君今早去了茶园,嘱咐我前来看望你。”

    裴明惜道:“有劳戴大人记挂,也有劳薄公子费心,在下已无大碍。”

    明明是病弱之躯,哪里好了,裴云惜暗自腹诽,他低头靠在床柱旁,只因脚踝隐隐作痛,根本无法站立,面上难堪,干脆便把自己当做雾气一般躲着。

    薄肃却早已将目光定在裴云惜身上,他见这个昨夜与他琴瑟和鸣之人,如今却对他视而不见,实在奇怪,便问:“裴二公子,身体不适?”

    “诶?”裴云惜错愕地抬头,见薄肃目光幽深地盯着自己,瞬间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起来,“我,在下……在下身体无碍,多谢薄公子关心。”

    薄肃点点头道:“今日无事,不知裴二公子有兴致对弈否?”

    裴云惜尴尬地笑笑:“在下棋艺不佳,不想败了薄公子雅兴,失礼了。”

    薄肃见他推却,不好勉强,转身离去。

    裴明惜见他走了,便问裴云惜:“二弟,你棋艺明明不错。”

    裴云惜无奈道:“昨夜已与那薄公子切磋过了琴艺,我不想在棋艺又与他作比较,此人心高气傲,我若是赢了他,岂不是叫他愈发怀恨在心,觉得我们这种下等人僭越了他们?”

    裴明惜看不明白:“这是哪儿来的满嘴胡话?薄公子断不是这样的人,你何必总是提防他?”

    裴云惜摇摇头,觉得跟大哥说不清,也懒得多说。

    昨日夜半又落过一场大雨,屋外绿竹满园,青翠欲滴。

    裴云惜回了屋,换上干净的衣物,下人端来了热粥,他倚靠着窗子喝下,顺带欣赏这满园清景。他问过下人,原来这小筑竟是戴家的私产,戴洺洲的侍郎爹爹曾来临安公干,见梅坞风景秀丽,便斥资建了所私筑,又因公务繁忙,无暇再来游玩。这次将戴洺洲下调历练,特地选了临安,也是想让他来视察一下这旧日私产现下如何了。

    裴云惜四下打量,这居所干净整洁,家具器物皆是崭新,丝毫不见“旧意”,想来是戴家派人长期打扫的吧。唉,富贵人家的生活哟。想自家在梅坞有一小间屋舍,用来守茶园用的。裴何氏当初派他前来,裴明惜反对,亦是因为这屋舍太过简陋,怕裴云惜吃苦。但裴云惜向来将富贵贫穷看得很淡,能吃能睡便是足矣。

    不过瞧见了戴家的富丽堂皇,难免心中还是受到波动,人心都是肉长,没跳脱红尘前,保不准会生出什么痴妄之念来。

    裴云惜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心中忽然想到了某个可笑的念头,遂将最后一口热粥喝下。

    没一会儿,有下人来收拾碗筷,并对裴云惜说:“二少爷和三少爷有请。”

    那对双子兄弟?裴云惜还道他们跟随戴洺洲一齐去茶园了呢。

    不去不行,裴明惜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裴云惜竟接过担子,要做这阿谀奉承之事,心中自然抗拒,又想起裴明惜泪光闪闪的双眸,又叹长兄辛苦,自己怎能逍遥?

    裴云惜站起身,咬紧牙关,快步走了出去,他跟随下人来到竹园内的一间凉亭,原来是戴家兄弟在下棋。戴洺仁见他来了,道:“洺维,你让座,我要与裴二公子来一盘。”

    戴洺维先前已输两盘,被戴洺仁嫌弃得不行,只能灰溜溜让开,面有不甘。

    “裴二公子琴艺超凡,想必棋艺也不在话下吧?”戴洺仁想起昨夜他与薄肃二人琴声缠绵,目光交错,心内不快,“我这棋艺不佳的弟弟实在令人生气,不如你和我下一盘吧?”

    裴云惜又不得不从,僵直着坐下,把脚微微伸开,“还请戴二公子手下留情。”

    戴洺仁为何要留情呢?他恨不能杀个片甲不留,让裴云惜颜面尽失才好。旁人自然迟钝,但他却心细如尘,看出薄肃似乎异常欣赏这裴二公子,似有情于他。戴洺仁爱慕薄肃数十载,终是未能难偿所愿,若是令这临安城的一介商贾之子得了逞,非怄死自己不可。

    裴云惜的棋艺正如他的琴艺,传承于方摒,方摒琴棋双绝,门规甚严。裴云惜还年幼时,被他训得极惨,经常是满脸泪痕地练琴,饿着肚子抄棋谱。别看方摒现在年事高了,训不动他了,裴云惜仍是极其敬重他的。

    戴洺仁少年聪颖,在京城也是负有棋名,他就不信赢不过区区一介商贾之子。

    裴云惜见他攻势甚猛,心想到底是输好还是赢好。两人算是棋逢对手,暗暗较劲儿,戴洺维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眼皮撑不住竟靠在柱子上睡着了。

    戴洺仁下着下着,忽然开口道:“裴二公子,不知你对薄大哥有何感觉?”

    诶?

    裴云惜捞棋子的手一顿,问道:“戴二公子,何出此言?”

    戴洺仁一子拍下,勾了勾唇角,道:“裴二公子似乎和薄大哥很合得来啊?薄大哥生性冷淡,很少见他主动邀人合奏,只因他觉得无人配得上他的琴艺。此番多次邀请裴二公子,真是令人吃惊。”

    裴云惜琴艺绝佳,自然配得上邀请,不过戴洺仁无法开口夸赞他,只是避重就轻地冷嘲热讽。聪明如裴云惜,怎会听不出他话里带刺,便道:“薄公子厚爱,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在下无意高攀薄公子的琴艺,能够有幸向他请教,已是平生福气。”

    戴洺仁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心里气得呀,忍不住把话露了出来,“薄大哥出身显贵,家中对他希冀颇高,有时连我都觉得高攀不上呢。他与我大哥结为生平好友,爹爹也说是家中三生有幸呢。”

    戴家都高攀不上,遑论裴家呢。

    裴云惜何尝不知他在说些什么,无所谓地笑笑:“薄公子人中龙凤,我等瞻仰瞻仰,已是心满意足,自然不会生出多余的念头……吃了,戴二公子这片我收了啊。”说罢,他将黑子一枚一枚地拾起,杀得戴洺仁措手不及。

    气得戴洺仁额冒青筋。

    两人杀得昏天暗地,不知不觉已至晌午,下人来请示。戴洺仁只道非要下完。

    “等我们下完——”

    “什么下完?”

    有人打断了他的话,戴洺仁抬眼一望,竟是薄肃信步而来。

    裴云惜仓皇地回首一看——

    薄肃走近,见他们正在下棋,登时面色有些难看,他看向裴云惜,眼神略带严厉,似乎在无声地苛责裴云惜的欺骗。

    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裴云惜慌张地站起身想解释,哪知脚踝肿痛,巨麻无比,他人一歪直挺挺地往前扑去——

    “小心!”

    薄肃上前抱住了他。

    裴云惜的脚踝肿得比馒头大,脱下鞋袜看得众人心惊,他倒深感丢人。

    薄肃自然也无法继续责备他的两面三刀,而是命人去请了梅坞的乡医,替裴云惜看脚。乡医说是伤到了筋骨,淤血堵塞,且强行走动,加重病情。

    戴洺仁没好气道:“看来是我勉强裴二公子了,真是万分抱歉。”

    “戴二公子无须自责,全然是在下自己不当心,怎能怪罪到旁人身上?”裴云惜忙为他开解。

    戴洺仁又道:“那局棋,只能待裴二公子伤好,再续下了。”

    “自然,自然。”裴云惜赔笑道。

    戴洺仁拖着戴洺维出门吃午饭去,薄肃站在一旁一直一语不发,等乡医包扎好退下,他才道:“昨日滚下土坡所致?”

    裴云惜后知后觉他居然还在,不自在地点点头,“嗯……当时并无大碍,因此忽视了。”

    随后薄肃记起清晨他坐在裴明惜床边一直没有起身,又问道:“醒来已是这般?”

    面对他的步步逼近,裴云惜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其实昨日上过药酒,效果不佳,今日醒来似乎愈发严重,但……在下原以为撑得过去……”

    “你何必逞强,拿自己玩笑。”薄肃口气不觉冷厉起来,他见裴云惜知错般垂下脸来,神情委屈,又想到他还是个伤患,自己未免逾矩,“抱歉,是我口气重了。”

    裴云惜一颤,本就委屈的心里不住地蒙上一层水雾,低声道:“是在下劳烦薄公子操心,实在是过意不去……况且,在下鲁莽地拒绝了薄公子的邀约,深感歉意。”

    不提还好,一提起,薄肃心里团着一股窝囊气,冷然道:“想必是裴二公子无意与在下对弈,是在下鲁莽了才是。”

    他明明说的是大实话,裴云惜却不能开口附和赞同他,还得伏低做小讨好他,“薄公子何出此言,是在下惶恐,怕粗鄙棋艺辱没了薄公子,才不敢冒然答应。后又接到戴二公子邀请,心道……心道……”心道戴家兄弟总比你好对付些,才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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