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遂命青云镇官府,尽抄任氏满门,无一活口。”
啪嗒一声,蔺即川擎着蜡烛回过头去,黑暗中只见任逸尘抱着头蹲在地上,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怎么回事?”蔺即川跑过去把他扶了起来,视线落到地上的那本册子上,随手捡起来翻了翻:“哦,这里写的是十七年前任氏的那一件……任氏?”他看了看皱着眉头的任逸尘,不敢相信地问:“任氏,任逸尘,难不成和你有关?原来你不是和我一样是孤儿!师尊骗我!”
蔺采无法忍受地咳了一声:“干正事行么?”
任逸尘抱着膝盖——他现在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就这样蹲在地上,等着脑部突如其来的疼痛一点点减轻。
他真的是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就算和他有关,他也忘记了。
“找不到啊……会不会是被官差贴身带着?”蔺采自言自语,蔺即川头疼地说:“傻孩子,谁会贴身带着那种东西。”
就在这时,蔺采从一叠陈年押状里抽出了一张纸:“嗯?怎么这张都是字……打击伤,脖有勒痕,仵作剖尸查视,不见死婴。后廉氏焚其尸……”
蔺即川仿佛被打了个雷劈!
他一把夺过那张纸,从怀里把县志掏了出来,匆匆翻到记载廉红鸢的那里,把那张纸夹了进去。
“一、模、一、样!”他高兴得声音都哆嗦了:“我就知道,廉红鸢死得蹊跷,最重要的是她死后肚子里居然没有婴儿!”
蔺采恶心得要命:“别说了。都找了这么久,只差没把地皮掀起来,看样子镯子是没有的,能找到这个也好。”
顺手翻了翻那叠押状,蔺即川拣了一张看:“又一个和廉家有关的,廉敬,廉家的老佣……发疯妄图点火烧死人?”想了想,他把押状也揣走了。
这时蔺采又咦了一声:“这是什么味道?”
蔺即川将鼻子凑到那一小撮灰色粉末状物质上嗅了嗅,道:“香灰?”
就在三人翻墙后准备离去时,只见街东火光冲天,有人喊“走水啦!走水啦!”一边提着水桶往起火地点冲去。
蔺即川拉住一个镇民问:“哪里走水了?”
“哎呀,廉家呀!”镇民道。
蔺家父子对视一眼,暗道不好。
“这廉家也真够多灾多难的!”蔺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任逸尘看见了,默默说:“我背……”蔺即川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耶!师弟,从前都是我背你,没想到现在轮到你背我儿子了!哈哈哈哈哈!”
等他们赶到廉家时,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逃出来的只有寥寥几个廉家人,其余的应是都葬身火海了。
“对了,”蔺采趴在任逸尘背上问他爹:“我还没来得及问,你找那个镯子干什么?”
蔺即川盯着从廉府里搬出来的一具具焦黑的尸体,沉吟道:“……为什么当廉明峨把镯子还回去的时候,那个人不要呢?”
任逸尘看着他被火光映照成橙色的半边脸。
“是因为,之前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么?”蔺即川轻轻地一拍手,任逸尘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真是好看极了!
天已蒙蒙亮,破败的廉府一片哭声。蔺即川看不下去,眼见官差在清点死亡人数,三人便先行回家。
睡得迷迷糊糊的蔺采打了个哈欠:“唔,你这么说的话,廉敬就是当初负责焚烧廉红鸢尸体的人?”蔺即川点了点头:“说是发疯,谁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事,比如尸体里没有婴孩之类的……然后被诬陷入狱呢。”
“还有,”他看了眼任逸尘:“那菩提叶子,就得问你了。”
任逸尘咬着唇想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回答道:“红色的衣服。”
回到蔺府,忙活了一夜的三人都十分困了。由于没有多余的床铺,蔺采又龟毛,蔺即川只能和任逸尘挤在一起。这倒像是回到了两人还年少的时候,亲亲热热地手牵着手,在一张床上说着一些有的没的俏皮话。
任逸尘睡觉也是毛病多得很,怕雷怕热怕蚊子,一到夏天就总是失眠。作为师兄并且还有一个不负责任的师尊,蔺即川只能兼当老妈子,又是捉蚊子又是摇扇子,还得安慰被惊雷吓得直往自己怀里钻的师弟。
“你现在还怕打雷不?”蔺即川和任逸尘面对面枕着一只长枕头,戏谑地问。任逸尘想了一会儿,才郑重地摇了摇头:“我忘了。”
“哦,我也忘了你现在失忆了。”蔺即川感慨地说:“你怎么回事呀?师兄一不在身边,你就能混成这样子……你还记得自己那些光荣事迹吗?”
任逸尘又摇了摇头。
蔺即川想了想说:“你成名得早,我告诉你好了。那时在东胜神洲一年一度的千灯会上……你不知道千灯会,就是一个传统节目啦,每年八月十五,在咱们大齐,湘府的那片杏子林,悬挂在那儿的灯足足有一千盏……我没有那个耐心去数,他们说一千盏就一千盏吧!那一年你刚刚闭关而出,然后就把那个武林魔头给杀了!你知道吗,他可是东胜神洲武林界的剑道顶峰——雪剑擎莲冷独听,他出名的时候我们可能还没出生呢。听说他是因为练剑才走火入魔的……所以我很庆幸自己的剑术没你好。冷独听从剑道顶峰变成了武林魔头,然后在那年的千灯会上被你杀了,从此江湖上就流传着新一代剑道顶峰的名号:雪游千灯任逸尘。”
停了一会儿,蔺即川叹了口气:“你不知道,那一年你穿着的那件白衣服成了多少江湖少侠们的追求!”任逸尘听着却觉得好笑:“可我不喜欢白色。”
“你现在失忆了……保不准呢。”蔺即川打着哈欠翻了个身,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那年的你,白衣负剑,踏着千灯会上的灯翩然离去的样子……想想也真遥远。”他慢慢睡着了。
任逸尘轻轻地挨近他,把脸凑到蔺即川脖颈后面,嗅着那一股淡淡的沐浴后的皂角味。
他忽然很想知道以前的自己是怎样和蔺即川相处的。
一直睡到了傍晚,蔺采在外面哐哐哐的砸门,蔺即川才朦朦胧胧地起床了。
“小采呀,说了多少次,男孩子不能太粗鲁。”蔺即川接过蔺采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把脸,看到儿子的脸色不太好看才问:“你怎么了?一副吃了苍蝇的模样。”
蔺采说:“活神仙,你梦游吗?”
蔺即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呢?和我相处十七年,我梦游过?”
蔺采指了指院子里的白石桌,蔺即川一眼就看到了那只银镯子。
“我起床后就看到它在那里了。而且,”蔺采手一偏指向地下:“你看这是什么。”
定睛一看,蔺即川不说话了。
几个依稀能够辨认的脚印,蔺即川走过去比了比,刚刚好。
“哎呀,”蔺即川苦着脸:“我冤哪!”
作者有话要说: 寂寞如雪qwq
☆、第 5 章
昔日风光的廉府,经过接二连三的打击后彻底成了一片废墟。仅存的几个逃出生天的廉家人在匆匆安葬了家眷后就收拾包袱永远的离开了青云镇。
蔺即川和蔺采蹲在那片黑黝黝的火灾现场沉思,时不时用手拨一拨被焚烧过的土壤,搓去手上的黑迹。
“走水的原因嘛,官府说什么是打翻了蜡烛烧了帘子。”蔺采挠挠头:“活着的廉家人也套不出话来。”蔺即川吁了口气:“哎呀,你这个榆木脑袋,活着的跑都来不及,谁去跟你研究这个!”
蔺采瞪了他一眼:“我还是比较想知道镯子是不是你拿的。”他从怀里掏出那个被手绢包裹起来的镯子,蔺即川拿了过来,想了想说:“你睡着的时候有被吵醒吗?你有看到我出门了吗?”蔺采气得大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会轻功!”
他又补充道:“不过我闻到你身上有香灰味。”
蔺即川看了镯子一眼。
“走吧,去找那个廉敬,只要他能证实,我就差不多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蔺即川站起来道。
廉敬十七年前由于试图点火烧人,被关押过一段时间,出狱后就一直蜗居在镇东的一小处草房里,靠给镇民叠纸元宝过活。
当蔺采和蔺即川来到那处草庐的时候,廉敬正在裁剪纸钱。他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头子,佝偻着腰,整个人就像是一只苍灰色的虾米。他浑浊的双眼盯着走近的蔺家父子,手里的刀格拉一声划到了木桌上,切出了一条深深的痕迹。
蔺即川示意蔺采把银镯子拿出来,递给廉敬。
廉敬的眼睛里露出了惊恐,他颤抖着后退,嘴里喊着别过来别过来,一下子撞翻了身后的那一叠纸元宝。
“小心!”蔺采好心走过去想要帮他收拾,却意外地发现了纸元宝上写的字:“……敬以元宝,望红鸢之灵解脱苦海。”蔺采皱了皱眉:“没文化,诔文不是这样写的。”
此时廉敬突然像疯了一样抓过那个银镯子就要往外丢,蔺即川急忙把他拦住了,但镯子还是脱手而出,闪出一道银光飞入了草丛。廉敬浑身脱力,痛哭出声:“我知道她回来了!她让我去拿镯子,她让我去拿的!”
蔺即川示意蔺采去找镯子,又把廉敬扶到椅子上坐下,替他倒了杯水:“廉红鸢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廉敬眨着那双糊满泪水的三角眼,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不关我的事呀,都是东家他们自己!”他哆嗦着双手,捧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又道:“她是来报仇的……那镯子,她给福娘的镯子,福娘贪财,都是自己作的!”蔺即川好心地又给他斟了杯茶,廉敬盯着他的动作,喘了口气说:“我烧她的尸体,肚子上好大一个洞……她被福娘勒得半死,族长说要浸猪笼,大家就把她推到井里去……少爷让大家用石头砸死她!用石头把她活活砸死了!她是被人们活活砸死的!”
刚走进房子里的蔺采听到这话吓得把镯子掉在了地上,廉敬蹭一下扑过去,把镯子揣在怀里然后疯狂地跑了出去,蔺即川急得大喊:“快把他拦住!”
然而廉敬虽是个糟老头子,腿速居然快得很,蔺家父子一时竟失了他的踪迹,最后还是蔺采提议道:“去廉府的旧址看看吧!廉敬被放出来后就一个人独居了,应该是不认识廉家新的位置才对。”他忽然想起那天傍晚树下的红轿子,想与蔺即川说一下,自己又觉得很奇怪,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来到了早已荒无人烟的廉家旧址,却并没有廉敬的身影,蔺即川和蔺采只好在那棵树下坐下来了。
“他刚才说的是廉红鸢真正的死因吗?”蔺采从兜里拿出早上买的猪肉包咬了起来:“失足落井是借口,她其实是被家人弄死的。”蔺即川点了点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听到族长要把她浸猪笼,害怕地把自己的镯子给了当时还是她丫鬟的福婶,请求福婶把她放走。但福婶贪财,骗了她,还用布条想把她勒死,再制造她上吊的假象,没想到被廉红鸢挣脱了,可是她的族人也不会放过她,他们直接把她推到了井里,廉白秋还让众人用石头把她活活砸死了。”
蔺采呸了一声:“然后就对官府说是失足落井?但验尸报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蔺即川沉吟了一会儿,折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老族长掉在河里死了,因为他说要把廉红鸢浸猪笼;朱家媳妇肚子上的大口子,是指廉红鸢肚子里的婴儿被人取走了;福婶上吊,不属于她的镯子被拿走了;然后廉明峨死在井里,廉白秋和廉红鸢一样被石头砸死,烧了廉红鸢尸体的廉家又被大火烧尽……”他丢掉树枝低声道:“看来她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参与害死廉红鸢的人。”
“她?是廉红鸢?!”蔺采打了个寒颤:“真的是厉鬼索命吗?!这可是你的老本行,赶紧让她往生啊!”蔺即川无语道:“我又不是和尚,往什么生呢!而且,我有说是廉红鸢吗?”
蔺采皱眉道:“那还能是谁?”
“唯一一个失踪的人。”蔺即川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又道:“而且他们应该是自杀的,不过是受了蛊惑,就和我一样。”
“哈?蛊惑?等等,你、你说你也?”蔺采手里的包子掉到了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承认是你拿了镯子?”蔺即川严肃地点点头:“应该是吧,毕竟我轻功那么好,只有我才能从廉敬那里拿到镯子。”
蔺采觉得这个人怎么能那么不要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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