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踏雪寻尔分节阅读38

    她重新转回身低头去看小狗崽,它早已停止了嚎叫,四肢站立起来的,暴露出好大一大部□□体在阵阵冬风里。她弯腰伸手凑近它,再次抚摸它的小脑袋。它没有嚎叫,却是向她的手心顶起它的鼻子。她翻转过手去,它伸出小舌头追起她沁凉的手背。她的手离开它,为它立起硬纸盒四边的纸板,再微微向着中间推拢。

    快速往前走出三米之多,转头看向那仍在自行车旁边的纸盒子,觉得里面的小狗在探着小脑袋将她眺望。彼此以各自的方式向对方告别,谁也不吵不闹。

    打表乘上去往东方明珠售票厅的出租车,刚好成为三人队伍里的最后一个临时买票上塔的观光者,现金结算。她想看一眼这座城市在即将落雪前的样子,如果她的预感没有出错的话。至此,她已花光了绿卡内外的所有的钱,并且已在玫瑰卡上欠下可谓巨额。

    能够吸人眼球的是什么?那些闪烁着的光束,那些流动着的灯,那些在运动之外亘古不变的静物,还是那些融进灯光里的一个个肉眼看不清的携带着陌生而神秘气味的人……一片绿色的草原要等地面全都枯黄了才突然为人所察觉,一棵树要等叶子全落光了,才让人惊觉甚至以为它将要死去。等到了开花时节他们才对绿色投以新的目光,最终却还是忘了去惊叹那曾经也许鲜艳的生命凋零。等到黄土漫及整片森林,才意识到大地即将死去。个人,是否实在是太过于关注人了?那么执着而单纯,即使时时忘了审视自我本身。

    两只袋子已经寄存,她肩上斜跨着电脑包,棒球帽也已经摘下锁在电脑包的带子上。抬起双手,将因稍微避开冬风的肆意吹刮而圈进羊绒围巾的头发释放至外围。及腰的金色长发四散着贴着脊背和胳膊自然落下,头上的编发发髻蓬松而略显凌乱却没有在面门上拂过一丝发线。

    手掌贴上透明玻璃,额头抵上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背。在一个黑暗的几乎全然封闭的空间中,去看外面更大更开阔的几乎没有边界的黑暗空间。

    上海的夜,黄浦江的两岸,缀满奢华的斑斓。可以充耳不闻它满怀兴奋的喧嚣,却依然能够通过那一盏盏华灯,暗想见之下不停地倾倒着也许是激情的绿酒。即使这一切,依然不改它正被夜的黑暗统治着的本质。

    这景好美。黑暗以它如此华丽的构图呈现,让人不敢想象它突然回归最原始的寂然无声而漆黑的骇人面貌。

    她俯瞰着,也知道另有身居高位者在更多的更高的地方连带地俯视着她和他们。然而,谁都无法看穿,谁都看不透,这黑暗之下,华彩之后,超然游戏的构图规则。

    盯着黄浦江江面很久,波动的岸边逼狭水面处闪烁着华灯那被加了滤镜一般的倒影,所有华美的色彩从水上看来,连它支撑性的力量都变得微弱而渺小。从滨江大道上入眼的所有富丽堂皇的壮阔倒影,几乎都已全被那一峡湾里无波的黑暗所取代。她感觉自己正飘零在那条漆黑而狭窄的江面之上。

    密集的光线,倏然断开又瞬间接上,所有散发出光芒的色彩流动着前进,却又以动态的形式原地静止不变。维持着一种动态的平衡。

    她的视线从以下大图上最光亮的那个小范围,缓缓移至那耀眼之外的开阔幽暗。不着雾,即使双眼有着某种穿透性,也依然看不清。她油然一股自由意志与被框定的思考规则同时并存的无奈,在心头拉扯着,最后撕裂……

    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张动态的心理照片。

    还未来得及在脑子里唱出那首突然在心中哼起旋律的音乐被赋予的那些字词,眼眶中的浸润感倏忽间挤进了她的臆想空间。她抬起头来,看向空中的正对面之上,黑色天幕之中的一方夜空被高楼大厦的华彩烧得辉煌,似彤云。这足以令下方的人驻足抬头折着脖颈仰望。

    一个低头的瞬间,从眼中滑出的两弯水迹已经咸了嘴角,噙着的暖意早已急转至冰凉。它们正承受着引诱它坠落的某种极强异性磁力,而非它自己与生俱来的重力。

    她没有看错,坠落的泪水也以不可挽回的分离姿态,确证了她的内心因此承受的难以分解而只能继续不停麇集的痛苦。

    正对面彤色夜空下的宽阔光辉路面之上,秩序井然的几条光线突然变得扭曲,又于中心点处在顷刻间扭结缠绕在一起,多条光线瞬间打出了一个大死结,谁也无法加塞,谁也无法退出,甚至一根针。从中间朝四面延伸开去的光亮线条,所有长度和亮度,顿时均有增无减,以此将某种精心设计的平衡毁在一个人的视线调转之际。

    她盯着,像是从来都不懂得如何对这样一种情形,去做出本该算是最本能的反应。比如最简单的,用手掌捂住大表惊讶的剧烈张开的嘴巴。

    她一直站在同一个观光点位上,好像就坚持着某种同一性的永恒轮回。泪水已然留下难觅的一如血液干涸的痕迹,十字路口内外多条奔驰的光线已然恢复一如初见的井然秩序。曾经发生过的改变,或些微,或盘杂,似乎都从未远离它的宗旨。此处望去的夜,依然是一副华丽的景色,即使它突然就下起雪来。无人可以将它的质地描摹,纵使多少人趋之若鹜,多少人追着那些光线晃动的速度奔走,又有多少人在浅水边望洋兴叹,多少人于高山之巅一俯众小……

    她心爱着他们,却又对他们毫无感情,甚至远远地致以最不可撼动的冷漠表情;他们与她无关,然而在长久地看过青山绿水之后,她最想望见的就是那一张张全然陌生的脸。同一时间里,她又在毫无表情地看着她自己,包括毫无表情地不停流着泪。他们是她,她在他们的背影里看到一个个不同的她自己,同时又是一个个的他们自己;她是她,但她从未在别人的双眼里看到她自己,同时又于某些时刻里逐渐失去纯粹的她自己。所有这一切,又均不是她自己和他们能够强行控制。

    她的双脚已被黏在那两个点上,整整半个小时。她的身体和心思却是在整个高塔之外的夜色上空漂游,一旦跌落,她将在永恒里永远地迷路。

    有什么来自他处的行为,打穿了独属于她的围墙,带着轻柔而霸道的蛮力拆掉她精心营造出来的喧嚣之中的一方沉寂。

    有人从她的后方抱上她的腿湾,撞出一股冲力,于毫无防备之间,她双腿的膝盖弯向了脚尖前方的玻璃。由于她的双手手掌按在面前的玻璃上,才不至于整个身体向正面玻璃倾撞。她示范刺激反应模式一般,即时转头俯视。

    一个小男孩正在后边抱着她的腿,脸颊靠在她的左腿上。他也是即刻抬头,一排牙齿在夜光之中现出夺目的洁白。混血的黑人小男孩。他笑得灿烂,又于瞬间离开她的腿,从身旁朝她举起一枚圆形色盘式样的超大彩色棒棒糖。他把他的彩色糖果棒塞进她的左手里。又于另一个瞬间,他已将自己跑开,高挑的外国女人带走了他的小小背影,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从始至终,她只不过挪出了两小步而已,她也未来得及跟小男孩说出一句可爱的问话,他所有的动作其实也都是发生在一个瞬间里,她对这份甜蜜收受得实在有些措手不及。

    她拿着棒棒糖,朝小男孩闪电般远去的方向观望。笑起来,又突然地落下泪来。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不合常理,却又是那般无可言说的有情有意。手中的彩色棒棒糖,覆着透明的双层包裹,没有丝毫拆开过的迹象,彩色由中心一圈一圈地等量往外扩展。黑色,黄色,红色,白色,蓝色,绿色,金色……

    他们向对方指点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为对方念出那吊人胃口的暧昧新闻标题,声音是经过克制的低沉,字词间的连音富有表演特质的夸张,语音停顿也一如事件本身戏剧性。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那场不久之前发生在对面的车祸,在这个高高在上的有限的闭合空间里。他们谦虚地俯下脸来,对屏幕上的内容致以信任或怀疑,几乎聚焦的光线在他们脸上投出带有情感色泽的明暗,不间断地在他们的眼镜上跳跃交替。却也总有一些人,对所有这一切,近乎冷漠地泰然处之,这几百米之下的世界,抑或更高的地方,以及那从未耽溺过甚至不曾被触及敏感神经的虚拟世界。

    他们说,那场车祸中,当场奄奄一息两个人,且都已经没有进行及时抢救的必要。一男一女,都正处于黄金青年时期。两辆跑车,同一个品牌,不同的颜色,双方是剧烈地撞和被撞的不平等关系,两方的最终伤亡也均由对方间接造成。

    高大货车之后的黑色跑车,在拥挤的公路上近乎亦步亦趋地随着前者匍匐前进。直至将要进入那个十字路口,它都没能够超越前面的那辆碍它前途的大型货车。那货车就像即使它踩上梯子也依然无法翻越的几百米高墙,它只能将它跟随,再祈祷着前方出现一条可以让自己自由狂奔的岔道,或是它即使伪善地自行在前头消失。领在最前方的同一品牌白色跑车,在获得行驶主动权的第一时间,就以超过一百三十迈的车速朝前方那宽阔的十字路口狂飙突进,驾车的年轻男人旁边的副驾驶上坐着一个相似年龄的年轻女人。那辆黑色的跑车,一直到最后,车内的音响中还高音播放着轻柔之至的西方浪漫提琴重奏曲。白色的跑车中,劲爆电音一如它施展出来的车速,激情四射,似恨不得挣脱那铜墙铁壁。驾车的年轻男人头部重伤,他身旁没系安全带的年轻女人呈现在头条上时,是背着镜头侧卧在远离跑车之外的地面上的状态。

    他们说,黑色跑车中的年轻男人是刚就业没多久的当地一重点大学的硕士生,而生命一同跟着消逝的年轻女人是即将毕业但已经就业的另一所名牌大学的准硕士。需要对这场悲剧负起最主要的责任的驾驶者,是坐在白色跑车驾驶座上的多毛洋鬼子,他活该遭受几乎所有网民的谴责……

    各种声音开始七嘴八舌起来,津津有味之下变成天方夜谭,演变至最后还挖掘出豪门三角恋情杀的幕后真相,已逝的年轻女人成为网络舆论批评指摘的不耻对象。甚至又由此联想到,当今世界上各大国之间明争暗斗的交锋,凸显出个人过分强烈的热爱幻想的天性。

    祁安将那枚七彩棒棒糖藏进电脑包的外层里放好。拿出手机和耳机,听“no fate awaits me”,从第一首开始,随机播放,音量不高,像是作为背景音而存在。

    下到悬空观光廊,她换了一个方向观看。静静伫立的时候,感觉到有人经过一长段百米冲刺一般的助跑,极速冲过来,然后在她旁边重重地跺下来,运动鞋与玻璃的撞击声挤入她的耳塞。啪!像镲相击,叫人骤然一惊。

    她想,从这里直接坠落下去,脑神经彻底停摆之前,也依然能够觉知**承受的痛苦吧。

    顽皮而无惧于冒险的男孩子,仰头向她表白一个挑衅的眼神,嘴里吐出一个哼声,转而戴了手套的双手撑在透明玻璃的地面上,翻起跟斗。她像是见证着什么似的,看完了他的表演。在他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一身颓唐地贴在透明玻璃墙壁上朝里呆呆而立时,她才开始继续着自己的离开。

    在即将结束向外开放时,她从上海城市历史发展陈列馆中走出来。塔外有人正在抱怨这并无如期而至之冰雪的天寒地冻。

    ☆、踏雪寻尔

    祁安迎江而立,凭栏而眺,来自空旷的寒烈从侧面上空倾斜着剔来。身后海关大楼上的钟声击起了铿锵激昂,一下,两下,三下,在寒冷中延续着,直至第十二下,似乎预警着更加强烈的寒雪即将发动侵袭。

    在最接近江面的地方,她看着对岸上那闪烁零星光点的高塔,笑起来,笑得很开心,被刺骨的寒风稀释了鲜红的嘴唇,笑得很用力,一刻也不能合上。体内那喜悦兴奋的神经,被那朵朵凭空而降的洁白雪花挑染到了最高点。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恰似空中那稀稀落落的雪花轻盈。飘到最上空,把整个将会素裹银装的彩色城市俯瞰,目光是那般的爱怜,像是欣赏自己心爱的造物。

    祁安仰望着,感觉到自己已经流出泪来,又听见雪飘降在自己冰凉的脸上轻轻贴上肌肤时的摩挲声。眼前那一朵朵光芒跳跃到咫尺的睫毛之上,她哭得情不能自已,恍若置身于一席光影迷蒙的幻境。

    她,望着对岸之上,那由一点一滴建成的华彩,褪去之后的黯然,笑着哭泣。她,像个孩童一样地不停笑着,又像个老人一样地哽咽暗泣。

    他们日日辛勤工作的地方,又成为他们夜夜观赏的最美景致。而它们的美,永远都那么需要他们的认同和赞叹。然而纵使时代没落,那美也不会因此湮灭。它的美与商业无关,只因它们曾在他们的内心里深入过。日后,即使那条江再怎么浑浊不堪,它也依然是一些人内心中最圣洁而难以取代的海洋。它曾将不洁的河流容纳,又将污浊的人心涤荡。它属于所有人,他们一来就想将它看望,只因它一直在这里,而所有新鲜奇异都缘着它麇集。

    一刻钟后,她退离至身后最接近海关大楼上大钟的地方,倾斜起手掌用指尖拂开木板上的一层洁白薄雪,就着一片窄小的领地将身子轻轻俯降下来,坐在大衣外套的底部边沿上。

    像是退居幕后,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她坐在最边缘将江边观景大道上往来的稀疏行人观望。即使嬉皮笑脸,那颗陪伴,那颗观赏的心,也依然行走得虔诚。她是多么的有幸,能够将他们望见。

    感觉到大衣口袋里的震动,她伸手拿出手机,屏幕尚且亮着,是一条简讯,来自陌生的国际号码,是第一次在她手机上出现过的。祁安看着,回想着,惊觉它有一眼之熟。

    “ann,下雪的夜晚快乐,期待我们天亮之后合作愉快,我们会联系你的,晚安!”意大利语字词。

    屏幕还未暗掉,又有一条短信进来。

    “可爱的ann,你若还在房子外面赏雪,希望你愿意在完全冻僵之前打车回来东边的四季酒店,这是我们送你的第一个下雪之夜的礼物哦。”长长的意大利文,毫不吝啬地穿□□可以看见神情语态的形容词。

    她看着简讯中长长的文字,觉得它像极了朋友schiling的风格。

    仍有两封较久之前的未读信息,全程不附有任何标点符号。

    “能告诉我你的德语几级吗”

    “我们这里居然开始下雪了你睡了吗冷不冷”

    阅罢所有的简讯,没有回复任何一则。她重新塞上耳机,再次随机播放专辑《ghost stories》,她自行唯一移除了一首《a sky full of stars》的一张收藏专辑,继续上一回停播的《oceans》。望向远方如墨流光,脑海中闪过高中生男孩的样子。

    她从即将熄灯的东方明珠塔里出来,踱步去陆家嘴站挤进过江的地铁,两只手分别提着两个袋子,仅仅后背倚在能够支撑身体的扶手钢柱上。最边缘座位上的男孩子站起来,叫她坐下。他说,她那么多东西,就让她坐吧。她对他微笑,摇摇头无言拒绝。

    她见他即将重新坐下之时,他那打算让出去的座位却已经被一个男人一转脚尖插入抢占了去,那人再像剪刀一样岔开两条大腿。她看着男孩子只是无言地瘪瘪嘴,低头用一只手不断地滑移手机屏幕,冷色调的亮光照出他努力隐藏起了情绪的脸,另一只手向上伸长着抓紧把手。背上的大书包倾压在微驼的脊背上。

    在心里感觉着时间,估计着下一站快要到站之际,她改为用一只手提着两个袋子,再从电脑包中掏出七彩棒棒糖,蹭蹭站在旁边的男孩子的手臂,想要把棒棒糖转送给他。

    他转过脸,默然着神情,经一瞬的犹豫,微微扬起嘴角摇摇头以将她的棒棒糖拒绝后,望一眼被车厢墙壁阻隔着而无法直接抵达的远方,重回到他一只手中又举起的手机屏幕上。也许,他将一路站到属于他的终点。

    她从南京东路站走出车厢,把歌单切换至专辑。沿着河南中路往北走,转而缘着苏州河顺至黄浦江边,视线离开外白渡桥上来去踱步的值班夜警继而向南走。她的脸颊滴落上第一颗雪粒时,她按停《oceans》,摘下耳机,正是在福州路前的黄浦江畔上。那时,两岸上夺目的光彩,不约而同地熄灭了,江水也开始沉潜进高楼的落寞和孤寂里。

    两个袋子套进一只手肘里,一只手掌紧紧地包覆着另一只手背,并用手心使劲地揉搓着,两只手反复转换,以剧烈的摩擦给曝露在风雪中的双手制造温暖。然而,五脏六腑越是自发自觉地猛烈打起颤来,她却越发地觉得自己的两只胳膊越来越虚脱无力。她只能静静地坐着,现在的她,甚至连一个五厘米的脚步都是那么可以预见的困难。她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紧紧地向着身体躯干缩拢着四肢,静待越发厚重的积雪将她全身埋没。

    她坐在明亮光线所不及的黯淡之地,轻薄的小雪尚不足以反射来路灯在她身上打出淡光。黑色大衣呢外套上,白色的湿点斑驳参差,她已没有去挥手掸落的心思和意愿。她想由着它们在自己的身上渗透深入,任着风雪凭自然力盖出一个雪人。她坐在远离行人的地方,在暗地里从背后将他们观望。她知道,了解一个城市,除了要在其中走着消费,还要学会偷听她在黑夜里进行的呼吸。

    夜深时分,逐渐苏醒过来的见不得自然天光的**,在黑色幕布之下早已禁不住兴奋地颤抖着喧腾出声。她自己也成为制造这场盛况的参与者,一个沉默而隐忍的旁观者,自诩洞悉这在一定轨道上按着某种次序进行的不可反转的世事。

    曾几何时,一些明亮的彩灯霓虹被灭掉了,而从诞生之际起就被世人寄予厚望的建筑,却需要将自己的光芒发射到天亮,如此夜复一夜。

    这个城市并不建满虚空的浮华,她只是包容了过于厚重而纷杂的人的气息。他们的唇枪舌战将她光华背后的心酸苦楚歼灭,他们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向她持续升高扩展的**宏图,又使他们在她面前自觉显得如此渺小而可以忽略不计。高高在上的他们,享受底下的他们崇拜的仰望,他们怯懦的望洋兴叹。他们把太多的注意力倾注到了他们的身上,他们都日复一日地越发分不清,激起情感和打开心扉分明的心理界线。于是,爱,越发地容易被他们所有人误认,爱的定义在他们的感官里持续地繁衍出错误的幻觉,并且甚至夜复一夜地在睡梦中将它们执守。他们说着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出于爱的同时,转瞬又翻脸将爱訾笑……

    唉,上海,你的夜,究竟蕴含了多少温柔,我永远无法触摸得到?

    轻盈的白色花瓣贴上她的深色大衣外套。那是它被温热彻底融解之前的素洁的绚烂,与人亲密接触的生前短暂的体贴,飘零而至,迫不及待,携着灼人的冰凉。

    寒雪越下越大,行人越走越稀,身后的大钟刚过凌晨一点一刻,温度已长久居于零下,两岸身负使命的仅剩高楼夜灯依然为如墨的江面缀着点点琳琅光彩。

    那一栋栋建筑,没有一处角落是属于她避风的遮寒之所,它们是她眼里不会消逝的巍峨风景,她只想着远远地将它们隔着飘雪观赏,她与它们各自独立于这同一片天地。她只想像身后曾经通体明亮的海关大楼一般,在这片半睡半醒的土地上默然静立,随着时间的流逝忘怀着时间本身和自己,只保留着身在这片天地之中的意识,却也从未过分期待破晓之后隆升的太阳。江洋之上的建筑,在夜色中更显敦实厚重而不虚浮。在冬夜里慢走的行人,夜色是他们沉重的包袱,也是他们深邃的底蕴。

    缩成一团的躯体,被风雪封冻,积雪早已经在她身上凿开了道道长驱直入的裂痕。裹挟着厚雪的大风怒号而至,在她面颊上肆虐扫荡,把她从此处轰走仿佛成了它的坚定意志。

    再等一会儿,只要再坐一小会儿……

    双手十指紧紧交叉在一起,挤压着指骨,使劲得密无缝隙。两边的胳膊肘将自己的肋部狠狠夹紧,以抵御风的暴虐。倏尔,她将自己身上紧绷的一切,全然放开,五脏六腑不再揪着打颤,不得禁锢的牙齿却没有规律地砸上舌头和嘴唇。她前倾俯身低头,将前胸贴上大腿膝盖。肩上一直悬着的电脑包重重滑落;头上的棒球帽也被风从侧边上掀翻在地,碎落一地的积雪;金色的长发在风雪中翻腾飞舞起来。送入双耳里的的声音,清越,圣洁,空旷,辽远,而又意味深长,在这样的雪夜里漫展出毅然扎入天地的生命力。

    一会儿,再一小会儿。她重新直起上半身,彻底卸下电脑包和两个袋子,交叉起十指呈反弹状地往上空舒展身体。一大截肌肤开始敞在冷气里,她感觉到右手腕上的银镯子和左手上的海蓝宝手链重重地朝身体沉降,又紧紧箍住双臂,不知是雪花还是雪米,也趁机顺着手臂快速深入,带出几绺冰凉。双手顶到极限,而后分散至两侧像外物在身旁坠落,在两边木板的尚薄积雪上砸出脆响。

    她多么想要在这里在这时看一看书啊,不论英文,意文,中文,还是其他……

    将电脑包的两个袋子护在大腿下,祁安收拢双手拥紧双腿,重又俯身侧着脸靠在双腿双臂上,阖上双眼,也许去幻见一个真正幽暗的视界。想要就此入睡,在这片飘着白雪的冰寒里。脸颊感受到发丝的寒凉,又觉有密匝匝的雪片汹涌而至,悠悠想起忘了将掉落在地上的棒球帽拾起……

    形式静默的极寒中,大脑和身体的双重混沌,使她恍若刚刚走过了历时一个世纪之久的梦境。铺展在眼前的曾经彩色的空间里,笼上了层层白色的迷蒙纱影,浓妆淡抹的纷繁被白色的轻柔调和,那束束亮光已被这千丝万缕的白色弧线削弱,至天明,这里将是一个纯然白色的天地,除却那依然幽幽的黄色江水。

    她抬起头,身上厚重的积雪由于引力而自然滑落。斜向仰望泛白又微微泛红的黑色夜空,仿佛自己已经沉陷在茫茫雪山间的幽深峡谷里,而闭眼前和睁眼后的音乐却都是刚刚开始的同一曲子。

    双手十指向后张开,按进身体两侧木板上的积雪里,她靠双臂支撑着,闭着眼睛仰着下巴使脸与雪自由落体而来的路径相垂直。双颊感受到,那雪片开始一片一片又一层一层地聚积。她一动不动的最后,它们也许会将她毫不费力地压垮在地。

    “啊……啊……啊……”她听到右前方传来的雀跃的欢呼声,连绵成起伏有致的声波线条。

    将自己从幻象中抽离,祁安收起双臂用双手掸去头发上围巾上和大衣外套上层积的白雪,边往欢呼声的来源之处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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