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踏雪寻尔分节阅读34

    她还在上小学低年级段的时候,在后脑上高高地扎出被染成有些不太自然的黑色的马尾,下午放学后从学校往家里走,发现校门口被一个个高低年级的学生团团围出一两个中心。她拉着小伙伴的手,想往人群的中心挤去,意去一看究竟,参与那样的热闹,听从心中翻涌的好奇。原本,她该是和她的小伙伴一起走去校门口对面的小卖铺,去买那一包包的袋装着看起来就是为了解救嘴馋小孩的口水而诞生的,那些量多却便宜的辣条的。她的小伙伴热爱辣条,还在课堂上时就一直切切地将它们幻想。在人群最外围,她被她的小伙伴舍弃。

    她挤进人群的最内层,看见大大的竹笼子里面拥挤着呆呆地站立着的黄色小鸭子。已是炎热的夏天,两大竹笼的小鸭子早就向外界明示那几个守着它们的大人正在进行的勾当。他们将那些电力孵出的小鸭子,运到无知的小学生面前,企望着以它们的可爱引出他们的天真,好让天真的他们兴致勃勃地为他们的成熟睿智掏钱。拿出裤子口袋里的绿色贰元纸币捏在手心,那是她一整个星期的零用钱。他们说母鸭公鸭一样的价格,都是一块钱。没有作性别的选择,她小心翼翼地俯近身子在鸭群里面挑选。一只看起来安静的,小脑袋上掺着黑色的毛;一只看起来活泼的,全身都是一个颜色。他们嘀咕着怀疑她手中的钱的有效性,勉强地收下。他们为她把它们装进密封的小纸箱里,不曾掀出一个开口让它们呼吸外面的空气。

    没有找到她的小伙伴,她怀里抱着纸箱子一个人回家。母亲先是厉声斥责而后默许,父亲祁贺山因与哥哥祁荣两人间的矛盾已经初露冰山一角而认可她的几乎所有心愿。她没有给它们取名字,它们所有的饮食都由她亲自供给。早上起来,她下楼首先去看它们,并将它们从箱子里放到她在三层楼后面的大院子里为它们隔离出来的一小片天地里。从学校放学后,自己一个人匆匆往家的方向跑,进门后首先是去看它们。让它们走进小天地外的大院子里,有水,有草,有伴着鱼汤的米饭。

    她去亲吻它们的小脑袋,去逗它们的喙,看书和作业都在有它们的空间内进行。后来,她不再将它们那般圈养。每回回家,远远地无名无姓地以世人共通的口号呼叫着鸭子,还未推进下方遮了布条的正门院子外的铁门,就发现它们早已经循着她的声音跑来,在铁门内伸起小脑袋来看着她,呱呱地叫着。它们似乎任何时候都要见到她,她的声音或人的突然地消失,会使它们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狂叫不已。

    厌烦时,她会用手和着声音去推它们,却从未舍得踹过一脚。在看见哥哥祁荣踹过那只全身一个颜色的小鸭子后,她双手捧起那只鸭子用脚去踢他,也因此对他不言不语了整整两个星期。

    天冷后,她把她为它们改大的纸箱子搬进她自己的房间里,它们就睡在她的床边。半夜里,她听见纸箱子内有打滚的声音,似在剧烈地扭打。她开灯掀开盖在纸箱子上的旧衣服看,一只似乎熟睡的较大只一些的花斑水鸭旁边,剧烈地蹦弹着一只明显较小的全身一袭白羽毛中掺着一些黄色细毛的水鸭。它长长的脖子弯弯曲曲地扭结在一起,一只翅膀扇开来不时泄愤般的拍打铺了衣服的箱子底面。那是她第一次知晓,原来她的小水鸭身上有某种疾病。她将它捧出纸箱子,流着泪用手轻轻将它的脖子抚顺,抚摸它的整个身子,将它捧在胸口,去亲吻它的脑袋。悄悄下楼,泡来淡淡的盐水让它喝。她想只要喝了盐水就会好的。那只水鸭每晚都会那样发作,她每晚都会为它做同样的事情。

    他们对她说,是应该趁它还活着将它杀了吃掉的,可是还真是太小了点。她照顾了它们两个学期有余。她的房间从来不关窗,只为了让室内透气。一天冰冷的清晨,她打开灯,打开纸箱子,发现全身一袭白色的水鸭伸长着脖子匍匐在较大只的水鸭旁边,全身冰冷而僵硬。它在深夜里的某个她无法注意到的时辰里死去了。她搜出自己已不能再穿的旧衣服,带上塑料袋和小型苹果箱,偷偷地跑去两公里之外的小河边上的大果园里,用袖珍锄头在泥地上挖出深坑,将它重重包裹起来,将它埋葬。

    后来,她对那只似乎也知道点什么的花斑水鸭愈加地疼爱。她依然让它睡在她的房间里,每天为它清理粪便。它的大大睡箱里总有一小碗的水和一些来自河边的青草。夏季暑期到达,她带着那只水鸭,独自坐车去往有阿嬷在家的祁连山,他们为它称重,不到三斤,已是成长的极限。暑期结束时,他们把她的水鸭杀掉,说是为了给她补身子。从它被杀至它的最后一根骨头,她一眼都没有见着。她的双眼很好地躲避开了有关它的一切,不让自己去看见。她觉得,自己以后再也无法去吃任何鸭子的肉了。

    满腔热血的小朋友,在广场上追着白色鸽子奔跑,咯咯笑声像是鸡蛋打进烧得正旺的油锅里。

    她半蹲下身,向前伸出一只手来,对站在前边的鸽子示意。她看着它们的眼睛,看着它们的喙,以呼叫小鸡的方言口语来向它们打招呼。一大群鸽子跟着一只鸽子,一爪一爪地在地面上扎下轻快而又谨慎的小脚步,来到她的手掌前,像小鸡一样去轻啄她向它们摊开的空手掌。她不去触碰它们,任由它们将她的手掌轻啄。旁边观看的人赶紧拿出手机来对着她和它们拍照,似乎颇为欣慰地笑着。奔跑的小朋友倏尔停下来,向她释放出惊滞的目光,又学起她的姿势,逶迤着接近,跃跃欲试。她一个起身,那群聚集在她前边的鸽子却是先于她一哄而起,往半空飞散。

    在小学时期,她的暑假里总有一段时间是在祁连山度过的。三年级的那个暑假,她跟着村里的小伙伴去村子之外的山上采摘野菜。一种苦味的野生蔬菜,需要在水开后下到锅里烫个几分钟,再捞出来在清水中反复清洗浸泡,直至那苦涩味消失而变得清淡爽口。她和小伙伴在太阳还没出现的凌晨,一前一后地挑着盛放在红色塑料水桶中浸着一些水的苦菜,到镇上的菜市场里去叫卖。那是有明确目的驱使的唯一一次。小伙伴守在桶边一声不吭,她一个人使着劲提起盛着苦菜的水桶去到人多的地方学着摊子上的人叫卖。出于好奇的大人一个个围拢过去,挡住她后面的大摊子。近中午时分,她和小伙伴守着身前的水桶蹲在一长排的摊子最边缘处的小角落里。她不再热情叫卖,人们却好奇起她桶中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菜市场中的人渐渐少去后,她提着底部仍然有剩的水桶,去菜市场最边上的家禽区找到卖鸽子的中年男人。她拿出那日收入中的三分之一给一直陪着她的小伙伴,抽出三分之一给自己,再用最后的三分之一和桶底剩余的苦菜向那卖鸽子的人苦苦哀求很久。十五块钱一只的鸽子。最后他十分不甘愿地以十一块钱的价格外加她水桶中剩余的全部苦菜,将鸽子让给了她。她用当日赚来的钱的一部分买了一条又宽又长的带鱼,放进红色水桶里。

    需要徒步一个半小时往家走的山路上,她们花了三个多小时。那只娇小的鸽子,身上有各式各色的羽毛,唯独没有白色的部分,两只小腿间绑着防止它飞走的红色绳子。在离家五分之三处,那只鸽子飞走了,于她而言是措手不及的。后来,她怀疑那全是因为她的小伙伴故意拆开了那条绑在它腿上的红绳。她把那日挣得的属于她的小钱余额全数交到她阿嬷的手中,对于那只鸽子的事情只字未提。她骗她的阿嬷说,她们卖不出去剩余的苦菜,又太重,所以就在回来的路上把它们全倒掉了。然而她的阿嬷却是怀疑她们用那换来的钱买小零食吃去了。

    后来,阿嬷向她提起那只鸽子的事情,她也想起了那半日两个不知世事的小孩子,在大人扎堆的菜市场里,艰涩地应付那来到她们面前的一切。她从没得知那只花斑色的鸽子飞去了何方。

    盯上山魈妖冶的花脸,总能让她联想起,一些别处的老人家在太阳下山后的时间里向她讲述的一些鬼故事。迷离,神秘,惊悚,又有难以躲避的宿命的意味。然而,她的心中始终留存着一个祁连山上的老人向她讲述的最为温馨而活泼的版本。

    它和人凭缘相逢,却也为自己设定缘分。一旦认定一个人作为它的主人,它就会听从主人的一切指令,把主人所要求的一切东西都往自己家里取。它身材娇小,行动迅速,偷盗之术高明,在村人的传说中,它是一个被神化了的真正的现实主义者。

    他们说,祁连山的一家大户人家中,那户人家现仍在世的老人的前两代中的一个男人,就是一个养有一头山魈的人。他们家之所以越来越富有,越来越大户,就是因为那头山魈去到他们家里的缘故。它为他们家添财,进而使他们家人丁兴旺。

    但是,那山魈却是鬼灵精怪的,它往家里取的所有东西,都需要经过主人家的诱哄讨好才肯交出手去。它会记账,记下自己的每一笔交出去了或没有交出去的收入,以及主人家给予它的报偿,因此它也是记仇的。它会把那账簿偷偷藏到屋顶的瓦上。养有山魈的主人家一年中需要多次翻盖屋瓦,只怕养着的山魈把往家里拿的东西藏着不肯交出来,希望能够在屋顶上找出那传说中被它藏着的账簿。

    山魈受不得主人的冷待,一旦遇冷,它一定会弃它曾经认定的主人而去,并不留回旋的余地。祁连山那大户人家里的山魈,就是它自己偷偷离开了的。挑着箩筐叫卖糖条的外地小贩来到他家门口,那山魈见机便跳进了那箩筐中,原来的主人家从头到尾无知无觉,那山魈就那样被那卖糖的人挑走了。

    关于两者关系,它与人的缘分也是撞见的,从来没有经过精确细致的勘探。那头山魈离开之后,祁连山就再也没有山魈了。在祁连山,山魈也成了长辈们对于小孩子的亲昵的爱称,而那被大人称为山魈的小孩子,身上必有一种令人生不出怨恨来的可恨气质,那是一种可爱的可恨。而她,就是一个一些祁连山老人家口中的山魈。而她所在的祁家,就是祁连山村里曾经被传说中的山魈抛弃过的那一户大户人家。

    她曾经问她的阿嬷,她自己是不是就是被山魈引来的。老人却是神色严肃地回答她说,所有传说都是一些老男人闲着没事干的时候瞎编的。

    在小斜坡的缓坡上,她面着太阳席地而坐。未经浓云遮挡的太阳的光辉给人以一种幻觉,却并未将草坪晒暖。前两次来,天空都是临时急转阴雨的,此次迎上如此天气,眯眼望向绿枝之上的天空,嘴角不禁抿出深深的笑涡来。

    年轻的夫妻于左右牵着中间的小女孩的小手,朝着一只侧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小袋鼠走去。小女孩随手扔掉手中的小食品包装袋,里面曾经是牛肉。牵在右边的妈妈放开她的手往后走去,将那被扔在地上的已经成为垃圾的包装袋捡走。缀满绿色草坪的枯黄落叶,在他们的脚下发出哗哗声,与他们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

    从他们的背影中回来,背转身子顺着太阳的光线,她从帆布袋中拿出《tender in the night》来继续上一回的阅读,身旁放有泡着玫瑰花茶的马克杯。一些不合时宜,一些不识时务,一些逆流而行,一些随遇而安。

    她自是不食牛肉的。祁贺山的事业以及家庭遭受变故的那段时期,也是她与牛有过密切相处的一段时间。有空无空的周末,她牵着它随着其他人一起去祁连山外的山野上放牧。提上一个袋子,里面放了装了电池和各种磁带的收音复读机。天寒时节,她到处去找它要吃的青草,又用家里的铡刀铡出一寸寸干稻草。天热时节,祁贺山满身怨气地赶牛回来,叫她为他准备好洗澡水,瞪起深陷的大眼,见不得她脸上的丝毫不耐或是于他来说应该永远不再显露的开心。

    她拿着蒲扇蹲在牛前,闻着它身上发出来的浑厚气息,为它的脸扑扇出凉气。它被套上结实辔头,从鼻子处延伸出长长的棕绳,被拴在那棵已经高高耸立的她还未上小学时就已经栽下的柚子树干上。看着它大脑袋两边又大又圆的眼睛,里面有她身小脸大的谐谑身影。多层依次重叠的晶亮眼皮上,是又长又粗又弯曲的黑亮睫毛。她的手兜成捧水状,蒙上它的眼睛,感觉到它的睫毛在自己手心里不安地弹跳起来。

    牛的眼睛,是近乎完美地惹人怜爱的。她望着它的眼睛,会突然地啜泣起来,它会颤动着睫毛,把它的鼻子往他处朝,两只耳朵在大脑袋两边挥动起来。它对她哭泣的反应似是无情的,却会在她起身离开的时候,把它的鼻子朝向她,仿佛是一种挽留。她不知道,牛于它正前方的视线究竟是怎样的。

    她见过它们犁地的样子,见过它们像马一样被用来驼货物的样子,也见过它们被切成肉块端上餐桌后的样子。老人家跟她说,牛被拉进屠宰场时都是泪流不止的,它被牵着进去的形体却是温顺的,不予反抗的。后来,在她的劝说下,祁贺山终于把养成了两头的牛全给卖掉了。他是不可能靠养牛重新致富的,也是不可能豢养它们一辈子的。

    园里是没有开放饲养的蛇区的,在炎热而潮湿的夏季,也许会有蛇从某处钻出。即使无毒无害,却也足以使人震惊。此时,她在火车上关于雪山之巅的血蛇死蛇及奄奄一息的蛇的梦境仍然是清晰的。祁连山上信佛的阿嬷跟尚小的她讲过,蛇是土地公养着的狗,它们是由土地公掌管着的,自然也有凶恶与温顺之分。

    在夏日夜晚的星空下,她警告说,人是不能嘲笑说蛇没有脚的,否则它会爬上人的身体,去比较是人身上的毛多还是它身上的脚多,若它数出人身上的毛较多,那也只能说那人实在算是幸运了,可是,即使看得见,天上的星星也是会越数越多的。

    阿嬷跟她说,砍蛇是不能砍蛇尾的,它是能够逃走然后再次寻回来复仇的一种冷血动物,若是要打蛇,是一定要将它完全地打死而甚至不能尚且留下一息的。

    迷信的人对于未被完全杀死的蛇的害怕,是会发自内心深处地深深恐惧的。那恐惧将存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怨念和担忧提炼,最终再集体郁结成疾。

    她外公的父亲就是那样死去的。他生活在周边长满青草的乡下,拆解屋前院落的围墙时,手中的锄头咬牙切齿地铆起劲,斩向那从墙上钻出后意欲逃走的青蛇。他只崭到了它的一小节尾巴,那节尾巴还在地上蹦弹,蛇的其他部位却已经消失无踪。看着地上仍在蹦弹的尾巴,他支撑不住身体地跌坐在了草地上。蒙上浓雾的雨天和一行人在山岭上行走,唯独他看见稍远的山对面一满头黑发的颀长背影,穿着白色的长衫。走在最后的他望着那背影破声叫喊,却眼见着那身着白色长衫者没有任何回应地消失在了坟墓所在地。不久的日子之后,他的身体各方均每况愈下。后来,他被查出得了一字绝症。

    迷信的亲戚妄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到处寻找所谓的高人为他算命,谋求高明的法师来为他做法事驱邪。他死去时,她不知尚在何方。阿嬷告诉她,算命之人说,他是千不该万不该挥锄崭去那条蛇的尾巴的。从小时候对那类玄幻故事的迷恋起,甚至到能够独立自主涉猎各种知识之后,她对蛇这种爬行动物都是充满敬畏的。

    根据老人家的指导,在遭遇蛇的时候,若能够及时自称是它的外公或外婆,那蛇便会对人敬而远之地爬离的。

    曾有年轻人教她,在被蛇追着逃跑时是不能直线前进的,而必须是大幅度地蜿蜒向上快跑的。然而,她发现蛇也是会不断弯曲着身体快速游移穿行的。于蛇出没的时节,在乡间山林野地里行走,她会使用一根树枝折成的棍子在前方左右敲打草丛,似提醒着蛇不要挡住人的走道。

    曾经,她独自慢悠悠地走在荒草茁壮的溪边小路上,抬起头去眺望远处绵延进天际里的苍翠山峰,忽觉脚下踩上了圆竹棍一般地打滑,低头查看,惊觉竟是约三根手指粗的黑色耀眼蛇身。她慌乱地跳起退后,五脏六腑都被那股紧张提到了嗓子门口。她惊栗地站在离它两步之外的地方,双腿麻木得不能再有所行动,紧握住双手不停地对那条蛇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却是看着它那黑色的蛇身逐渐变细而最后从那条狭窄的小路上完全地消失,从不远处的溪边传来身体和杂草相触似的沙沙声。她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小心呼吸很长时间,盯着小路上那条蛇曾经爬行的路径,回过神来后,背着沉重的初中二年级书包朝前狂奔不已,跑到上气完全接不上下气。后来,每次走上那条近路,她都快行不止。母亲的生肖是蛇,这她是一直知道的。

    在心里头回忆起的头像,竟全是笑脸,即使一些原相有多么阴郁。去年回家,她跟阿嬷说,她很想能够在祁连山看到一条蛇,什么类型的蛇都好,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在祁连山看到过一条蛇了。

    她记得小时候的老房子前,大院子外围的荒地上,是经常出没着一条身上有着各种颜色的花蛇的。老人们对于这类土地公的狗,是不及祖上的亡魂敬重的。那是真正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敬而远之。阿嬷斥责她。老人家倾向于从年轻人口中听到他们认为的吉利且积极向上的话语。在他们看来,走在路上遇上蛇,可谓是霉事一桩,或是那是预示着将有不好的事发生,祈求着遇上蛇更可谓愚不可及。老人会一边呸呸地欲将那听到的话抹除,一边斥责说话人的不甚理智。他们似乎相信着,那些有意无意说出口的话,无论以怎样的口气态度说出,多半都是会应验的。

    可是她说,那是因为说话的人内心里,有意无意地相信着自己的猜测或玩笑是会成真的,而并不是因为说出的话触了霉头。然而,一些人的内心却是倾向于去相信那些糟糕事情的发生的。他们口头上说的、脑子里幻想过的,从未真正地到达内心里,他们的潜意识从不曾真正地去相信过那些好运会在自己的头上降临,而这又根源于个人已不具有那种自信。

    她跟阿嬷说,有很多时候,当她有一个念头的时候,一些与那个念头很有关联的事情几乎都会在不久的之后发生,而那些发生了的事又多半正是她所需要的。阿嬷回应她说,未知事物和人之间也是可以互通性灵的,虔敬是一个人对他所遇的万物都该有的态度,她是一个受到庇佑的好运之人。然而,那次她并未在祁连山看到一条蛇,而它们也尚未进入冬眠期。

    她想,想做并且相信有能力去执行,那能力就潜藏在一个人真正想要去做的意愿里,那个人只是需要将它释放。就像睡觉也不仅仅是身体反应,它也是一种意识的反射行为,在某些时间点,生理之外的刻板印象会将大脑催眠,它使人们不得不在某些时间段内阖上眼睛。

    看完最后一页,合上书本,四指压着封面,大拇指快速拂过每一张纸页的最边缘,将书签随意插入,再次合上书本。喝一口还剩三分之一的失温玫瑰花茶,揭下棒球帽放在身边的草地上,定睛凝视书的封面良久。冬风扬面,拂起屡屡金色发丝。侧转身子将正面朝向太阳,双手将书本抱于胸前,额头抵在并拢的膝盖上,闭上眼睛晒太阳。

    茫然间,似有闻到一股别样的暖和气息。她抬起头远眺前方,那个片刻,掠进树林枝桠的太阳光线,于瞬息之间,竟似一群海鸥刚自树林向高空飞跃而出,只差哗声作响,迷糊了天地海陆。转头往右旁观看,一只灰色的袋鼠正竖着脑袋躺在她的旁边。它背对着她,只有两小步之隔,伸出手臂就能触到它身上的毛发。它朝她扭过头来,看她一眼,她倏然觉得那眼神真是饶有兴味。

    下午的时间里,太阳遭遇浓云的遮蔽后,越发显得微弱。她静静地在一旁观看,慢慢地在允许的地带内走路。即使很冷,游人虽不至如织却也依旧不少。在所到之处,她都给自己脚下的所处之地留下一片宁静。

    隔着铁丝网,她暗自泪眼斑驳,凝注着里面那只正在接受着小女孩喂着腥红肉块的壮大的猫。尊严而高贵,不怒自威,双眼自然而然地迸射出慑人光芒,全身披覆的细腻毛发却让人联想到柔情和温暖。

    曾经的家里曾有一只猫,是她从小伙伴的阿嬷那里买来的。她爱把它抱在怀里,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也会不顾呵斥地让它坐在自己的腿上。她的猫不必捉老鼠,也许从未见过老鼠,一日三餐不愁吃喝。它的毛发从头至尾被她捋顺,也自是逐渐散失了天性为猫之一部分的勤奋与威严,更多地扮演着一种宠物的角色。

    她曾经随意逗弄它的身体,它舒服地在她贴近的耳边发出咕噜声。它也曾经挥起它的爪子,舞向她毫不设防的脸颊。她将它喝退,冷待它,和它冷战多日,却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又重新和好到一块。它用它的脑袋蹭她的小腿,竖起的尾巴贴着她的小腿瑟瑟发抖般的战栗着,发出愉悦的咕噜声。她已经忘了她拥有的第一只猫是怎样失去了的。之所以忘记了,也许是因为从始至终都不够深刻。也许,那消失的,是她曾经的自己,它在她的体内死去,却又逐渐复活并一步步成长为现在的她。

    小时候每个在祁连山的暑假,在繁星闪烁的夜空底下,在门前的大院子里,在没有围墙的高大柿子树旁边,左邻右舍聚集过来谈天说地。村子里发生过的亦真亦幻的鬼故事,逐渐被时间蒙上了一层神话色彩的家族发展口头传记,遥远边疆的颠沛流离,异乡客外国人的逸闻轶事,能够更加地坚定信仰的神佛传说,侃侃而谈的一系列抱怨,永远寻不得相应确切答案的一个个突然冒出的疑问……

    所有的话题都能够在一个乘凉的夜晚汇聚到一块,在将要各自回家安寝之前,留下一个个能够在她心里爆炸开来的悬念不了了之。他们讲他们听到的,讲他们看到的,讲他们自己经历过的,以他们即时想到的方式在众人面前倾倒出来,每一个夜晚都是一场精彩的茶话会。他们从不寻求问题的解决方案,却是享受那一吐为快的过程。也许,安静的互相倾听,谁也不肯退让的激烈争辩,于他们而言就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从小丧失了语言及听闻能力的人,借着朦胧的夜色,一个个地细看众人的表情,看得双目炯炯有神,好像从他们不甚清晰的面部表情中,他知道那一个个在她的心里爆炸开来的悬念的后续发展和最令人雀跃的答案。

    对万物皆充满同情,也许就是一种自视甚高的态度。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举着小肉块伸进铁丝网,向那只华南虎的嘴巴靠近。她看进她自己眼睛里的是它的眼睛,它的嘴巴引导她手上的小肉块的指向。她的两只小手恭恭敬敬地举着她双眼中的喜爱与敬畏,微张的嘴巴发出对它的轻声呼唤,尽显温柔。它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肉块和她,鼻子首先贴近那小肉块,像一尊从不纡尊降贵的神正理所应当地接受着凡人的顶礼膜拜。

    隔着网眼伸不进女孩一只小手的铁丝网,她直起身子微微抬着头向上仰视,它以端正的站立身姿接受她的诚意。它的两只前腿直直地立在地面上,大脑袋上的两只耳朵朝两旁竖起,比她更近地贴近铁丝网,像是凝聚了全副心神正虔诚地将她聆听。她和它对视到一起,都近乎全神贯注地将对方看在自己的眼里。她看着它的眼睛,从双眼处开始释放出可爱的笑声,它挑动着警觉的双耳。那一刻,她和它是平等的,隔着那面不该逾越的铁丝网。如果它没有那般高大,它也许会成为她怀中的一只别样的猫,她的小手从它的小脑袋开始,轻轻地滑至它的尾巴末端,又突然在它的脊背某处揪下一撮毛来。

    她最初的那只猫,她将它取名为小七,算是与自己的姓同音不同调。后来才惊觉,“虎”字中竟有一个“七”字。

    小时候,偶尔与男同学发生口头上的争执,男同学理屈词穷时或是一上来就居高临下地向她发问她算老几,她均勾起嘴角,一根一根地掰起手指头,再翻出一个带笑的白眼,回答对方不多不少仅仅小七而已。对方激愤未消却是一脸懵然莫解,她说因为自己才不想当老大呢,让给他算了。所有的争吵都以同样的回答结束,他们中的一些人却以为那是因为她姓祁。那时,她想,她会为她的猫咪小七换一个称呼的,当她觉得它已经开始老去的时候。

    假期里,她带着她的猫咪小七去祁连山。在夜色中,她蹲在它的身边,一边抚摸它支在地上的毛绒小腿,一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去听他们的谈话。害怕时,她抓紧它的小腿,把它拢向自己的身体,而不敢放远视线去看夜空以及黑暗的别处。

    冰冷的雪夜里,荒寂的山野上,矮小的茅草屋中,亮出半米微光的煤油灯下,一孤独老妪伛偻着背低着头正在缝补驱寒的粗布衣裳。

    于针戳过粗布发出的声响之外,她突然听闻竹篱门被揉响。那是竹篱与一种兽类的爪子相摩擦时发出的刺骨声音。慢慢停下手头的动作,老妪一只手端起煤油灯,另一只手掀起围裙遮挡外侧的光芒,挪去门边查探,尽量不弄出草鞋拖地时的窸窣声。

    她尚未挪到门边,倏然,啪的一声,那本在竹篱门上搔扒的脚掌扎破了几条竹篾。那毛茸茸的腿被夹在了被爪子撕开的竹篾间,一动不动地向前伸着脚掌,再进一步或再退一步,它都断然继续被破竹割伤。竹篱门外,那兽发出了痛苦的低吼,而竹篱门内的它的脚掌正不断往下滴着血。

    老妪放下围裙,举高煤油灯,凑近脸,查看那滴血的脚掌,又向着那兽说:大猫啊大猫,你的脚掌上扎进了油茶刺,不挑出会烂起来,若你想要吃我,就让我为你挑完刺再吃吧。那腿脚不见有任何动作,门外痛苦的低吼也已隐声。

    老妪端着煤油灯,挪步转身,去屋角里找来鹅油,从粗布上剪下一小块布料,剪断针线,重新回到那只仍嵌在竹篾间的腿前。她用针为它挑出扎进肉垫中的粗长油茶刺,再给伤口涂上鹅油,最后用布块包扎用细线圈绑,一切都进行得小心翼翼。煤油灯就放在地上,借着微弱光线,老妪始终大幅度伛偻着身躯。

    从始至终,门外不时地发出低吼,而那腿脚却一动未动,好像那腿与那兽并无任何关联,由着老妪的细碎动作。一切停当后,老妪轻拍那条腿,示意已经包扎完毕。她从深度伛偻中缓慢起身,双手伸往那腿被夹住之处,往两边用力推开竹篾。虽然已被破坏,那竹篾间的结构却是依旧牢固的。然而,还未见到那兽的完整形貌,那只腿就已经机警地夺门而出了。

    第二天晨光熹微时,老妪打开损坏的竹篱门。门口的雪地上,躺着三头雪白的猪,各两百斤重,已被咬死,白雪上没有血的痕迹。人们说,那三头猪,定是那只老虎为报恩,而向老妪进献的谢礼。也有人说,那只老虎,并不真是什么老虎,而是由什么幻化而成,前来测试那老妪的。还有人说,这一切尽皆缘起老妪的福大命大。不一而足。

    同样是发生在苍茫雪天,却是源自另一个空间的凌晨时分。

    从庵堂中走出的年轻女子,在庵堂庭院侧边上的出口前,看见从铜铃般的双眼中闪出的慑人绿光,似灯笼明晃闪耀。她停住脚步,对它说,畜生啊畜生,若你真想要吃我,请等我点来火种为大家煮好早饭后,我再出来给你吃吧,堂中已经十八天未开火了,大家也已经十八天没有吃饭了,今天是可以开火的第一天。她说完后,径直从那只蹲坐着的庞大躯体旁走过,彻底出门,下台阶,去到远处的某个山坳中取火。

    取来火种返回时,发现那只老虎果然仍在远处静坐等候。她越过它,回到庵堂内。摆好最后的碗筷后,不跟她们一样坐下来吃饭,她在众人眼前往堂门的方向走。她们因此而问她,难道十八天粒米未进她还一点都不饿吗?她只是说,怎么会不饿呢,只是她答应了要让一只老虎吃掉自己,而且它还在等着。她们闻言震惊不已,却是没有任何一人劝阻。众人从饭桌上起身,悄悄在后尾随着她,意欲一探虚实。

    她向那只老虎走去,并告诉它她的事情已经完成,它可以来将她吃掉了。身后躲藏在暗处的众人霎时大惊,只见那只蹲坐的老虎闪到那年轻女子的身后一把扛起了她。而后,便是见着一位白发长须的老人携着那女子腾云驾雾升天而去。原来,那老虎并非老虎,而是一位仙人幻化而成的。

    她们悔恨地感叹,她们所有人的全部修行都为她一个人修了,她们所有的苦修全都转移到她一个人身上了。

    原来,那年轻女子的丈夫三天两头与其吵架,她不堪忍受,后离家出走,决意用余生来守佛修行。女子寻来此处,庵堂中的人将其拦在门外,不让她进入。经她再三苦苦哀求,她们才勉强让她入庵。

    却是有一项决议的,她们对她说,从那日起的未来十八天里,庵堂内是不开火的,若她能够挨过这十八天,那么她们就允许她永远地留下。在那十八天里,她们吃着各自囤积的干粮,将她孤立起来,更有甚者加之百般刁难。期间,她粒米未进滴水未沾。第十八天的深夜里,她被她们告知,次日凌晨鸡未啼之前,她就得去隔山的山坳里取来火种,为大家煮好饭,而且以后日日如此,若能做到,她就可以永远地留下了。

    他们说,她之所以可以十八天不吃不喝,饿不死又还能走路做事情,完全是因为她本身就已经自带佛骨了,那化成的老虎不过是最后一项决定性的考验,其实所谓的成佛升天,这并不是只要苦修一辈子就能成功的。然而,有些人即使修他个七世八世,也还是不及别人修个几星期。

    她想,那该是涉及灵性性灵是否开悟的问题。一如有些事情只需顿悟便可放下通过。然而,有些顿悟却需要遍及一些人一辈子的光阴去偶遇,或去追寻它的踪影。并非所有的老虎皆为神佛所幻化,清楚并尊重它的本性,才能让发愿自己不为羔羊的祈祷成为仍深陷迷惑的现实。

    小女孩一步三回头地去看那只往别处走的华南虎,失神间,手中的袋装零食掉落在地,若有警觉地快速俯身拾起,再往前蹦跳而去。哦,她原来就是那个之前在袋鼠坡朝着横卧的袋鼠走去的小女孩。

    在闭园之前,她从水禽湖离开,背离着黑天鹅,突然想起来祁连山的老人看见在纸平草地上散牧的家鹅时就朗朗出声的打油诗。

    西方路上一对鹅,

    口衔青草念弥陀。

    叫你要修你不修,

    临时掘井水难流。

    再见……

    看着“上海野生动物园”,她心里想着的,唯有“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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