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踏雪寻尔分节阅读17

    书店突然涌进来很多人,好像有某项惊人的稀世价值突然被公之于众,而他们就是那一批对那一价值持有好奇又深感怀疑的一类人。一眼看出是那些倾向于结伴而行且死也不要孤单地或说令人深感没面子地一个人旅行的游客。对他们而言,旅行就是要至少找一个伴,到某个地方进行消费。

    深度模拟叽叽喳喳的国语撕破了缕缕低音外语以及她耳机中那近乎飘逝的摇滚织成的怡人宁静。他们像一个小型旅游团一般地来了,看什么书都如看某处景点一般成群结队。七嘴八舌着从她身边很快地走过。浏览的是书,指点的是内在建筑。这外文书店在他们眼里也许就是此处西湖的一不可错过的景点。他们中的一些人很快涌上了二楼。

    “……”

    “我都跟你讲过了,买鞋子重要的是感觉,感觉对了就对了,价钱多少都不是问题。贵的也不一定就穿着舒服,便宜也不见得不舒服。”

    “我不是说这个感觉怎么样。我是说你穿鞋的品位不行。买不对的鞋不管多便宜也是浪费钱。”

    “这鞋是我穿的吧,我管别人怎么看呢,我穿着感觉好了不就得了嘛。”

    “都说了你穿鞋的品位得提高,又不是叫你穿让你不舒服的鞋子。”

    “都不重要都不重要,看感觉就行了!鞋穿在自己脚上,哪来那么多迎合别人的品味?”

    “哦,我说什么迎合别人啦?那家里你那二十几双鞋子……”

    “我说了我穿着感觉都很好!这么大声,跟个吵架一样!”

    “你这双鞋,我都可以穿了……”

    旁边的两母女的交流似在吵架。中性的语汇,却是谁也不甘示弱的激进口气。女生先前顾及她在旁边而小声交谈着,到声浪的一起一伏,谈至最后,差点吼出。作为女儿的她愤愤地向下一砸手中的书然后挪出很大的距离,留下木然立在一边的中年母亲原地语气逐渐式微至哑然。她转头看她一眼,眼里有丝窘迫。祁安抬起手,压了压塞在耳朵里的耳机塞头,就又低下头来。

    她正在看《tender in the night》。于是,取下封面上的小封套,对边折叠,夹在刚看过处当书签。合上书本,去看最下方的一长行英文名字。她好像看到了一张清晰的人脸。他什么都明白,对于他自己和他身处的这个世界。不顾一切地不可不执着的可爱。那是他的命运。

    半个小时之前转到外国小说的部分,看见这本小说的书名时,她的心脏几乎雀跃得要飞出身体的领地,即使明知片刻之后会潜进最宁静的山野深涧里。飞速地朝左右方查看一下,各有一名中国人和外国人在专注阅读。看他们时的双眼飞扬着某种神采,绝然不同于海边的巨石冷眼旁观几乎是整个世界的潮起潮落。

    她小心而迅疾地往脚边放下手中袋子,换了一个站立的姿势,压低不挂电脑包的一边肩膀,侧头抵在书架上,哀伤却又温暖的昔日情感通过兴奋的记忆神经电流般传导至食指指尖上和双眼瞳孔里。她几乎迫不及待得像是初次阅读一本书似的,翻过这本全英文版的小说的封一,去细看几乎千篇一律的关于作家的介绍。英文初学者般一个词一个词地看上很长时间,又一次又一次地通读完整语句。她一直带笑的表情,能让最不多疑的知识分子怀疑此版作者简介是否附上了作者那科幻冒险小说般颠覆常规的刺激神经的精选的生平情节。

    祁安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眉眼带着不自觉的疼惜地翻开内页正文。她感觉自己正在异域三四十年代的陌生书房中,在微弱的灯光旁,侧着身子看那人将那一词一句在空白的纸张上一页一页地用打字机敲打出来。殷切的声音盈满整个脑海,化成笔墨映现在手中捧书上。她阒然潜入了他创造出来的世界中。直到随那一拨人潮涌进来又流散至她旁边的母女,无理取闹般的因着装观点上的差异,双方愈见不耐烦又不肯放弃地一来一往,往她的昔日非理想世界掺入了现时的现实因素。

    妄想改变别人的成性习惯永远是徒劳的,即便是至亲。任何带着讨好性质的屈就也是浅层的短暂的。对于灵魂的愤怒和厌弃将由此演变而生。自私是个人无法摆脱和永远掩蔽的内在永生气质,一有失控的出口,便能毫不吝啬地显像表露出来。他们大多时候都将自己作为一种忍辱负重的工具,和永远找不到边界形容词的巨大载体。有时候,忘了自己只是现实世界中的一个人,却将自我关于神性的感觉和想象凌驾于他人的狭隘之上。然而,现实必然要求个人去经历和感觉……

    不等脑中的思辨取得一个终极的结论。终极结论于她而言只是一时一地之情境下的特殊感觉,没有长期存在的必要和可能。依赖于往昔得出的某种终极结论,是一可以而且应该拒绝的感觉惰性。也许,它正在形成……

    终于在收银处取得了那本原版英文小说的所有权。当她听见自己用英文向那位外国女孩询问店内有无作家的《tales of the jazz age》时,那女孩却用不那么流利却发音标准的中文告诉她,店内只上架作家的一些比较著名的作品。也许正如作者本身的预言,变幻莫测的时尚无聊地封杀他和他的著作。尤其是在逝去的他和当下的所谓时尚无甚关联的时候。

    她只在大学时期的图书馆里完完整整地看过两遍《夜色温柔》。那已是近十多年之前的事了。此时面对此书时的态度已与早年的初始想法脱离干系。那时的初次阅读多是源于一种自以为的怜悯与爱恋,第二次阅读又像是一种对初次形成的情感的巩固或加强。她用一个月的大学时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每一个章节,独自的深夜里依然为某个想象中的形象黯然神伤。那是彼时唯一的一版已经只在图书馆中存在的译文版本。

    婉拒了外国女孩推荐的精致书袋。她将自己的首本英文版《夜色温柔》摆入了身侧的电脑包中再从两边向中间拉上拉链。

    脚步踩上书店通向第二层的旋转扶梯的木制台阶时,某种不知名的顾虑,让她踏在空气中的左脚在踩下楼梯的第三级台阶前调转了方向。

    她看着楼梯阶级的眼睛,看见了十几级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的浑厚的踩踏声。那声音正在逐渐而坚定地扩大着音量,与周围人声的窸窣和耳内的轻微鼓点明显地区别开来。不容过多辩证地,祁安直觉自己不想与那上面下来的人,百分之百是男人的人,有一个擦肩而过的照面。

    那一刻,仿佛有人在她转身后的背上轻轻而有力地推了一把,紧贴着她的脊背,掌心透过多层衣服传来冰凉的触感,让她在空调暖气中泛起一股轻微的战栗。

    她转身后几乎快速逃离的步伐,带出一阵轻风,在身侧及身后遗落了无异于刻意极力避免遇见话不投机的熟人的尴尬。

    用全身的力气拉开书店的玻璃大门,冷冷的风送来清新的气息。外面是一片不一样的沸腾。她使劲地贴着玻璃门站着不动,让迎面而来的又一批蜂拥而至的人进入。他们各个脸上至全身都洋溢着满心欢喜的气息。

    她感到自己的身后站了一个人,距离太近,她没被围巾罩住的脖颈已能将那涌上来洒落的气息小心翼翼地轻触。紧接着,一只手自她肩膀上方而过抵在了门边上。虽然没有直接触碰,那手臂仍然在她挂了电脑包背带的右肩上施加着重量。

    她微微地向门缘的方向偏转视线,没有看到那人的手,棒球帽帽檐之下的余光中只有裹着黑色衣服的部分手臂。厚重玻璃门对于自己的反抗之力正在减弱,甚至完全消失。

    她听到了进来的最后一个女生轻声说了一声“ thank you ”。只是当她收回置于门上的力气向前向外走的时候,那门一如预料中,并没有旋转着紧跟上她的离开脚步。她心想着转头向那人说一声谢谢,双眼却害怕看到什么似的坚定地朝前远眺。远方的景致会引着她继续前行。

    顺着湖滨路往前走,向右拐进学士路,轻车熟路地直赴食品区。货架上鲜红的包装纸盒,加上煽动性的情感广告词,很容易让热血的年轻人产生冲动性消费,即便他们明知自己要为那无甚用处的包装盒的设计付出好些钱。它们有存在的必要性。随手拣出十只巧克力,又取来一小袋纯牛奶和一瓶矿泉水,以最迅捷的速度在收银处结完账,再将它们收入装着书的帆布袋外的塑料袋里,最后搭上电扶梯快速离开深深的超市内似乎永远不与外界流通而有些不正常的过于暖烘烘的气流。

    依然戴着耳机听同一首歌曲,边走边将一只剥开的长条形巧克力放进嘴里咀嚼,将废纸暂时塞在大衣口袋里。不绕弯地笔直往前走,往来看不到行人,只有在忽快忽慢地滚动着四只轮胎的同时排列出一条条虚线的车。在这条路的某一方向的尽头,她发现自己的双耳又逐渐地灌入了几乎一个小时之前才稍事避离的人群嘈杂。

    近处的湖面荡漾着墨般光泽。西边的太阳已经十分虚弱,止于湖面的光芒已不再给人以金光闪闪的奢华梦幻之感。它给它们铺上了稀薄而破碎的一层美好事物终将像夕阳一样逝去的怅惘。有多少人带着顿悟的眼神甚至心态正在凭栏而眺,任自身的思绪在湖面上漾泊?好像看到的不是在座座矮山包围之中的小小西湖,而是给人以深刻人生启迪的广袤无垠的大海。他们以手中的手机或相机仪式性地记录下,他们的大自然与他们的心灵发生禅性化学反应的那一个个魔幻时刻。

    在湖边休息区小亭子的一角落里,祁安以初次认识的视角看完村上春树关于菲茨杰拉德的个人化风格极强的介绍性散文,又翻去阅读书中相关的他对于《夜色温柔》的个性评价。这是一个阅读的怡人场所。长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大家各做各的,至少在表面上互不相干。

    此时正是或者装作是无所事事的中年男子翘着二郎腿,摊着从报刊亭低价买来的作为打发这样一个闲暇时光的良品的旧日都市晚报,看报纸的头时不时地左顾右盼。衣着轻便的两个顶着花白头发却满脸红光的老人,戴着播放着不知是何内容的耳机在亭子的正中央一板一眼地打太极拳,双颊上垂下对周遭不屑一顾的表情,延伸进下巴上往下坠落的线条里。一个年轻男子把双腿平放在长形木凳上,交叉着双手侧着身子平展在亦作靠背的木栏杆上,使自己扭过去后的上半身正对着亭子外边的走道上来去的人,观看入迷得几乎一动不动,俨然不远处常年屹立的雕塑。

    一个似乎年龄比前者还小的男人,在亭子最靠近湖边的一侧座位上,几乎烦躁得坐立不安,不时地而没有时刻规律地发出时而凝重时而轻忽的叹息声,不是巨响,却足以使塞着轻声播放着音乐的耳机的她听清。似乎只要坚持不懈地如此叹息下去,他将变得不再忧伤和多愁善感。

    祁安的临近位置上,一个看着亭子内外所有这一切的眉眼显得略微低龄化的中年女人,交叠着双腿,前倾着身子,双手交叉在一只膝盖上。她向上拄起的一只手上优雅地夹着新点着不久的香烟,不时地从抹得艳红的唇中吐出轻白的袅袅烟圈。她右边刚进来一会儿且刚坐下的女生,使劲地用手掌拍打着飘至面前的轻烟,默默忍受了几秒钟后,终于一声不吭地飞快离开,一身扎进不胜密集的前后移动着的喧嚷人流里。

    亭子中,此外不多也不少地并无他人。他们都不需要休憩,他们乐此不疲地在亭子外往来迁徙着。也许是觉得小亭子已没有多余的空地可供他们暂时停步歇息。从他们朝亭子投来的带着些许歆羡的目光中可以作此稍显自恋的猜测。

    那个恐怕寝食难安的年轻男人在被她觉察着的时间里经过了不少于三十次的叹息后,且在最后一次发出一声几乎振聋发聩又婉转绵延的长叹后,终于腾地跳起身来,重重地拍打着与亭子有过接触的每一寸衣料,毫不留恋地一挥衣袖朝走道之外的闹市区扬长而去。兴许那边才是能够让他安下心来的世界。就像他对他所处的环境如只身在不必投入过多精力的荒野游荡一般,谁也没有对他的戏剧性退场多加一份较深层次的眷注。

    一字一句地陆续看完两篇格调优美的译文,并没有因喜爱的作家的特色观点而衍生出对于他的新想法。那个年龄上大她近一个世纪的美国男人,在年少时于她心中确立的注入了她的私家情感的形象,并没有随着她年岁的增长而发生像蝴蝶成长一样的颠覆性巨变,甚至这十几年来也始终是稳定地一成不变。

    合上书,收进帆布袋里,嚼完一条巧克力后,将耳机声音微微调低一些,侧过身子,右手臂横上栏杆,头枕在上面,脑子里有正中央两个老人的双脚轻轻触地的节拍,鼻前偶尔飘过烟味。很快地,它们渐渐黯淡了下去。不受管束的意识里开始淋漓浮现着一出出在黑暗中交叉冲印的画面,并有词句清晰的声音快于画面飞速升起。此时的她不在自觉思考状态,所有的话语所有的画面是不受管制的回忆的自动放映。闭合的双眼在光亮下微微跳动着眼皮。那些画面和声音给她的模糊印象是深刻,却抓不住的。祁安紧紧地收拢眼皮,感到自己的眼球都在向内挤压。如此,那些画面和声音被驱散,留下了一片黑暗的空茫。她明白若再继续下去,将会是一片清醒的明亮。她放弃了挣扎,很快地,那些画面温柔地隐退,继而声音渐弱淡出,她恍惚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一个无边无际,感觉不到天空的,漫天飘扬着毛茸茸白茫茫的干花的黄橙橙的枯草原,没有一个人,感觉不到风,高杆的枯草却在晃荡。这是一个温柔而慵懒的梦境,她却从这个小梦中猛然惊醒,清醒意识第一时间听见《for you》的男声低吟,并感到自己曾经有紧咬牙关的口腔动作。一转头眺望外边湖面之际,惊觉一条不大的黑色的鱼垂直向上腾跃出水面在空中绕一几乎不见弧度的弯后旋即又垂直向下遁入水中。溅起的滴滴水花以及持续几秒向外扩散的淡淡圆形波纹,让她相信方才远前方闪现的并不是幻觉。只是深水处的鱼跃出水面击出水花的景致在寒冷气流控制之下的冬天并不多见。这种景象,使她莫名地感染上了一种褪不去的欣喜。

    再从湖面回转头来,才发现打太极拳的两个老人不知于何时已经离开了。年轻男子果然是活生生的雕塑,看报纸的男人似乎有看不完的报纸,而已经不再吸烟的女人正在低头用手指飞快地戳着手机屏幕。她喝了一口矿泉水后,再撕开一条巧克力,从而微微调高音乐声量。亭外依然往来喧嚣。

    亭子里又进来一个人,脑后扎着一束掺杂了银发的短马尾,戴着银丝边眼睛,脖子上挂着配置高级的长镜头摄相机。一种专业人士行走江湖的形象,长时间行走于家门之外使他得以免于像其他中年男士一样身体横向膨胀开来。祁安不自觉地对他关注起来。

    衣着朴素却面料优质的中国男人,脸上有历经种种自然之气却依旧泰然的风尘纹路。嘴唇紧抿,眼光不太柔和地锐利,给人以不适用轻佻的娱乐话题打开初次见面时的谈话局面的印象。与这类人相谈更多的是依凭自然之力安排的机缘。他还未卸下背上看起来颇沉重的黑色双肩背包,就将他胳膊下夹着的三脚架摆开放置在之前两个老人所占据的亭子的正中央。或者负重拍摄是他的常态。祁安看着他一气呵成地快速取下脖子上的摄相机,小心翼翼地架在高至胸前的伸缩三脚架上。之后经过一小会儿的镜头调整,微微前倾地俯着身子在摄相机里进行取景。点燃一根烟,在吸烟与透过相机看景之间间歇着来回作业。

    她顺着他的镜头侧转身子向远处湖面眺望。

    首尾处各自相互重叠在一起的两艘划船,由黑色颜料笔勾勒涂抹而成,不见倒影,一艘正驶进一片隐隐约约地泛着白色亮光的湖面,另一艘似仓皇逃离,正驶向一片墨般的无垠之境。船上屹立的摆渡者在某一处挥手打过一声招呼后,双双奋力摇桨似正迫不及待地远离对方。在两艘小船彻底甩离对方之前,各自船上的一名乘客都默契地低头表示正处于深深沉思的状态,谁也顾不上旁边船上的那个谁长什么样。偌大的整片湖面上,暂时再无其他人和船。

    远处重重绵亘的矮山,黑色渐次变浅,难以觉察的最远处封闭的波浪形是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的灰色。久久不肯离去的深灰色浓云将虚弱的迟暮之阳埋进灰色天空的深处,只是湖面上虚弱无力的点点闪烁白光表明西山顶上的太阳在彻底陷落之前仍会释放着自身的丝丝温暖光辉。

    在两艘划船彻底驶离对方,变得没有任何甚至形式上的衔接时,两边的乘客开始从各自的船上回首,朝对方的位置上望去。当触到双方的目光时,他们开始转移手中的相机的拍摄方向,以此掩饰自我深处认为的偷窥行为。

    祁安查探似的快速回头,俯身在相机前的男人正按过快门。她猜测他固定下来的,是坐在船上的两人相视的画面,并且只是作为他的作品构成的一小部分,而人物的动作又渺小而细微得不易察觉。崇尚模糊的印象主义风格。下一刻,祁安发现他神色柔和地侧脸看了自己一眼,未笑的脸上隐约有笑意。继而举目远眺,并深抽一口他的烟。近乎透明的一束烟袅袅飘往湖面。

    祁安站起来,一边按低了耳机上的音量,一边将随烟而去的视线收回。在第一个字正预备无畏地从双唇间跃出之时,里边突然间不作任何预告地嘹亮起来的阵阵鸣笛声使她乍然转移了注意方向。明显是多辆警车的鸣笛,不仅吞噬了她几近出口的语言,更是穿透湖边走道上人群的嘈杂,打破了暗色幽寂湖面的平静,好像正在景区中游逛的所有人,都能够听到那声声具有警示意味的告急性鸣笛。两艘划船早已遥远得看不清对方。

    此时,亭子中的人,除了这个摄影之人,所有人都如湖边走道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脸上毫不掩藏地显露着疑惑的神色,朝着传出那些阵阵巨响鸣笛的方向作无谓的张望。并且,在下一秒看向身边的陌生人的脸时,脸上依然是尚未褪去的与对方无关的疑云。那一刻,他们毫不设防,有疑惑的人如脸上的略带烦恼的疑惑一样,都近乎天真。

    她看到了他。

    那个在忽快忽慢的人堆里穿插着快步行进的男子,他没戴帽子,没戴眼镜,没围围巾,没用高级单反相机,可是他仍然穿着那双突出醒目的粉红色耐克运动鞋。她一眼看到她来时的路上人群中那抹分明不同于周边他人的快速移动时,就在纷乱的腿间瞥见了他脚上穿着的粉红色运动鞋。正是那双鞋子,叫她认出了他。

    他的双耳插着耳机,浑身黑色的装束使他袒露在外的脸颊、脖子和双手显得愈加白皙。远远望去,气色绝佳地白里透着粉红,好似刚淋过冷水浴,也许与迎面冷风的吹刮并无甚多关系。肉眼可辨的形体的轮廓气质,充分而迅速地使他与远近身边的所有人区别开来,肩膀以上的大致线条更是直接明示他体质形态上的与众不同。

    他好像没有听到此刻正使得他之外的人们满脸疑惑的阵阵警笛鸣响声。确切地说,他不是没有听到那警示声,也不是没有看到周边人们无知天真的良善神情,只是,他在专注着什么,随着他的快速前进。那使他专注的对象,令他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一路偶尔停歇下来的快速穿行如过无人之境。双眼随着身体的前进往视野里的每一寸快速扫视一遍,带有明确地捕捉到一些什么的心理意志,间歇着停下脚步,只是为了用平板电脑永恒地截下他钟意的眼前图景。他的双手正拿着平板电脑一路照过来。他很赶时间,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他的双脚正快速穿越着经树叶间隙投射到步道上的缕缕夕色光线,向她的这个方向走来。

    ☆、宿命智通

    她的脑子很清醒,然而,她又该作何反应?

    她呆望着,向着一个点凝聚,忘了眨眼,以至于那个移动着的点越近却越模糊起来。从身侧举起一只手来,摘下了插在耳朵里的仍播放着音乐的耳机,她早就听不清那一声声“for you”了。望着那个快速移动的身影,脑子里闪现一幕幕相关或不相关的影像片段。

    她知道,不知明确从何时何处开始,自己始终在有意无意地寻找着他,想要面对面地迎视他,甚至想要跟他面对面地开□□流,无论用自己的国语还是用他的英语。在走着路的时候,她每一个凝神扫视的时间间隙里,有好那么几刻是思忖着碰面之后要跟他谈些什么的。好像有好多好多话,又好像即使不可移转视线地面对面也是无可言语地不知启齿为何的,而每一次的最后,那些设想全都烟消云散了,像山边的晨雾一样不知去向地逐渐模糊着消散开去,又仿佛不知于何时自天空掉落下来的一团云一般在每一处都留下了丝丝痕迹却无从查询地拔过。

    从离开四季咖啡小屋后进入国际青年旅舍开始,她一直以来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有一双眼睛在某处以她为聚焦点地观看着她。不是行人陌生人带有欣赏意味或无所谓意图地观看,也不是对她的容颜流连忘返,要从自己身上发现一些什么或已经发现了什么又继续的探视**在那束她不明了的视线中尤为强烈。多年孤身走南游北的生活,已使她对以她为终点的视线甚至她不经意觉察到的不以她为目标的目光都尤为敏感。

    她明白,从某处开始的寻着她的眼神,至少在那每一个当下并无恶意,只是她又不明白,他为何会对她的身影产生兴趣,以至于甚至如此藏而不露又锲而不舍。除了她自我的内在感觉,她知道,她整个人对于时下热衷于社交网络、娱乐真人秀、电子游戏、ktv唱歌、上网购物和成群结伙地吃火锅等等的年轻人来说,是乏味甚至索然无味的。她就像与她同样年青一代的男男女女完全失去了关联。她是一个以看似年轻的**和年轻的年龄欺骗着世人的人,两者对她均不具任何可观的理想意义,也许它们提供了她孤身行走着的实际现实价值。没有健壮的年龄和躯体,精神、意识将如困兽挣扎不休,个体的灵魂会趋向灭亡。她知道自己早已对此滥用不已。

    任何个人或团体都无法激起她纵身投入所谓的具有安全感、归属感和存在感、共有感的任何人制程序。对于长辈,她不是一个可以为他们创造欢笑的小孩,她无法使他们从她处感受到儿女绕膝的幸福感。或许所有人都能够感知,人与人之间只有在离开和重聚的那两个当下,所承受的痛以及享受到的幸福是最强烈的,而其他所有长久的陪伴及缺席,都会使人产生可有可无之感的厌烦和麻木。良久之前,她麻木了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的紧追不舍。拖延着逗留的时间,只为在某一个转眼之际将他揪住,未必严声质问,那些尽是有着明确目的的漫长暂时驻足。

    然而,当她有了那般清晰意识之后,她始终没有亲见他一眼。而后她的每一处漫长逗留,已演变为不再等待着他现身。那种行走方式本是她的姿态,她的常态。她已无所谓是否还是有人或那某一个人还在某处继续将她窥视,她与一时一地努力进行再融合至离开的时间都足够长。可是,她知道他一直在某处,只要他还在将她关注着,她就能感受得到。就是熟睡着的人,也能够被人看得警醒过来。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她已于不知不觉间开始了厌烦在游人如织的人堆里将他寻找。如此意识更是显著于她正打算认识一位态度极其专注的也许是专业摄影师的时候。

    此前,未进涌金公园之前,她就已感受到那两束视线所投射过来的某种**在消退,脊背甚至全身逐渐少了被触碰的感觉,而后至她全然感受不到那在某处的异样目光。那是经历长久时间的麻木之后,忽然一反常态的,触动神经般的明显觉知。彷如一直以来朗照着的月亮突然转了一个身,不再投射那渐渐被适应后难再引起敏感反应的清亮光芒,使地球在无星的夜晚沉入了黑暗。他已出手将投注在她身上带来温暖触感却不伤身的焰火浇灭,并彻底离去,且未留下任何她可寻的迹象。此后,她的一切将与他无任何关联。

    多年漂走中,从来没有人持续如此长时间地将无趣的她作她解不出对方是何意图的关注。从即将离开涌金公园开始,她将他寻找,只因她想起昨天下午咖啡馆女孩打趣着向她透露的关于那位傲慢而绅士的异国男子的那条趋向信息。那是一个现实可循的依据。她预感到会在西湖景区里再遇见他,只要她不将注意力倾注在人群之外。那一刻,她不知道意义何在。这不是一厢情愿,也不是某种情感依赖,更不是源于对某种特殊关系的期待。他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跟她一样带有某种识别符号的,地球上的一个人。

    多年来,她自觉对于枝繁叶茂的人际关系无欲无求,对貌似日益增温的来自原本陌生之人的温情也从未有过恨不得留下常驻的留恋,也不渴望围绕有着庞大根系的亲戚家族构建成符合她的某种完美主义倾向的亲情。作为一个边缘之人,却流连于人间,似乎只为换一个地方看书和写字,以此作为自己尚且生活下去的通行证和凭证。然而,她却真真切切地在将他寻找,搜索每一个人群内外的身影,甚至像警犬一样提高警惕般的去感觉那两束眼光,去寻找那双粉红色的耐克运动鞋。版式繁多的那一件件衣服,形式各异的那一双双鞋子,以及太多一张张似乎没有多大区别的或笑或不笑的脸,久看人群,早已让她更觉脑袋眩晕,渐而产生四肢乏力的错觉。

    可是,他现在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在她的漫游过后倏然停住的视线的终点。他已没有任何掩饰,亦没有丝毫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念想,他大步再次闯进她的视野,没有任何因由她的目的,完全地将自己暴露在她的双眼里,并且正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身形逐倍放大,伴随着形体轮廓的逐渐模糊。

    她怔住了,是对于自己的行为反应的害怕。祁安眨了眼睛,略感酸涩。她的双眼一直盯着他整个人,而他的双眼却似看不见任何一个存在着的人,直接略过她所在的亭子中的每一个人。他好像不觉有她,即使发觉,也不会有什么例外。尽管他们之间还有好一段距离。可更近一步也不过几秒钟的事情。有一群正互相交流信息的密集的观光者木然挡住了他的去路,她看到他绕到人群的外围,全身都在散发着匆忙的气息。在某一点他停住,并且双手举起了放在身侧的平板电脑。他的视线正与她所在的点构不成任何几何交集地从旁而过。他此刻看向的正是她一直凝望的寂静湖面,以及她身旁的摄影师的镜头所校准的视域范围。

    她迅疾望回他,惊觉他双手举在眼前挡住了几乎整张脸的平板电脑正往以她为中心的这边偏转方向。一股火烫猛然蹿上她的脸颊,她立马转身,将紧张或羞赧或其他隐向湖面,心脏却依旧猛烈地鼓动着。她没有发觉她身旁的摄影师正若有所觉地不时瞅瞅她。

    然而,此刻她也不知道,那个蹬着粉红色耐克运动鞋的男子,正从亭子外面的走道上步履矫健地大踏步而过。当他正经过亭子向里边走道延伸出去成相交点的一处走廊时,他无所阻隔的侧望目光有那么几秒的停顿。只是看着,像作为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观光客一样地看着,让人无法准确遐想出他的目光中所含有的情感。然而,在下一秒,他就又以他明显区别于此时一般观光客的行走节奏向前远去了。

    祁安知道他已经越过亭子远去了,而她的心悸也已经漾不开丝毫余波。像从未发生过什么地风平浪静着,如这此刻不见任何生命迹象的宁静湖面。从湖面刮来的冬风夹杂着丝丝穿透衣裳的冷意。祁安在感觉到他已经离开亭子的附属范围后就一直盯着他的背影。风轻拂他微卷的亚麻金发,他的迎风离开是那么地不假思索,也竟是那么的刻不容缓。最后,她看到他鼓囊的黑色双肩背包倏然消失在隐露在树枝间隙中的某个拐角。

    祁安转身,面向着端立着的摄相机坐下的时候,她听到那站在旁边的摄影师不是很自然地假咳一声。他的这一声假咳竟使那边那个又吸起了烟的女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坐定,低头找耳机正要重新塞回耳朵。她听到有人正向着她说话。

    “你们认识啊?”

    祁安抬起头,正是站在摄相机正后方的摄影师。他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多么外露的感情。辩其情感状态只能听其语调音色。

    “啊?”一秒的哑然失笑,而后惊觉,旋即接着说:

    “不认识。”

    “之前叫你,你都太认真了呢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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