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踏雪寻尔分节阅读3

    站前总是交通混乱,加之人际混杂,是一个人们不愿久留的繁芜之所。若是有心观察,总有些旅人每天出入在火车站这样一个地方。火车吸入吐出,不知疲倦,生命力来自于进出的人群。

    祁安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那种脑袋空空没有想法的时候,机械的肢体运动会形成走向的主导,前后左右移动的人群都如幻影如无物,耳畔尽是一片模糊的嗡嗡声,自身则如神游其中。

    行李寄存处有宽长的吧台,吧台上有薄薄的尘垢,一边与墙相接,硬把空间切割,在里边围出一个狭长的办公区。若是没有站着的旅客和若隐若现的棕色军帽,可能极容易被远处监察的人判定为无故旷工或擅离职守。站在外面而身材一般高的女人恰好可将下巴搁在吧台上面。

    上几步台阶,进入到吧台里面,像是未经许可地闯入私人家园。一排排靠墙空置的蓝色塑料座椅估计也是沾上了灰尘。在很高的吧台内部下方,一排堆放着文件和杂物的办公桌边,坐着几个应该是办公的男人。年龄偏大,似乎已过退休的年纪,或聊天或各自看书。有需求的人全凭自己主动。

    经过简单的筛拣,将村上春树的《无比芜杂的心绪》和《远方的鼓声》以及蓝皮德语词典放入在延吉购来的帆布袋里。将书本随身携带会产生一种不同于音乐带来的安全感。取出插入式耳机替换漏声的头戴式耳机,塞进电脑包里。半会儿的思绪清晰间,仍不知还有什么东西会在身在杭州的多少时间范围内被需要,尽管箱子里除了两套应季服装和一些琐碎必需品外再无更多。可是有时候,连一只袋子都是一种累赘。

    将小毛巾、牙刷、牙膏、洁面乳、几包一次性双用洗浴液和保湿用品统统放进装着书的帆布袋里,还有一只马克杯和一包从罐子中拿出的法兰西玫瑰花茶。做出决定的当下令人畅快,尽管决定也许会埋下日后烦恼的种子。在填写日期的时候,祁安怀疑那个看着自己填表的发色黑白交杂着生长的老伯以为自己没主见,出门毫无主意尽如无头苍蝇到处乱窜,或是有什么特殊技能一样,能随便写出个无法清楚计算价钱又能给自己讨到便宜的时间点。

    “爷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想要离开这里,能先把行李寄在这里吗?”

    “那不行,必须得写上个截止日期。”老伯不容商量地放大着嗓门,好像认为车站内人声太嘈杂,她会听不清楚而下错笔。“不然,你钱也不好付嘛。你这样一件十五块钱。省些麻烦,直接按天数算。”

    祁安听着他的话,对于她这样常年周转在火车站的人,里边的规则当然是自己经营都没疑义了。

    “爷爷,我想去绕着西湖走一走,我先压一百块钱把行李寄存在你这里,回来的时候再补你钱或找我钱行不行呢?”

    “绕西湖走啊?那西湖可大嘞,全看你怎么走喽。”老伯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一眼祁安,好像对她的决心深表怀疑。又看着她手中握着的比,略一思考才说,“好吧,先收你一百,取行李的时候再补或再找。”

    老伯刷刷地写着单子,单子上注明收一百元整,只有起始日期没有截止之日。

    “冬天的西湖可没有春天夏天的好看啊!不过一下雪,那就没有那个季节能比得过。现在最大的好处就是人不会太多。”

    “嗯,肯定是不一样的……”

    一时欠缺明确主意的借口,变成了暂时居留陌地的任务所在。

    收好凭据,背上电脑包,提上帆布袋,向老伯道谢告别。火车站又在修建改造,搭建的钢棍或竹排上站着施工的人,地上积满水泥尘土。满是“创伤”的火车站,仍然人来人往,皮质层的感染丝毫无法减弱它贪婪的胃口。

    内眼角不时地滋出液滴来,隔着纸巾揉搓也只能得到半晌的缓解。晴好的天气下,感觉瞳孔在收缩,极有畏光的意味。她已经太长的时间没有好好地卧床睡眠过了。有过漫漫长夜无法睡无处睡或不能睡的经历,一张板床,也能胜似天堂。

    将头上棒球帽的帽檐转到前面,走出火车站,顺着公交车来去的方向,沿着西湖大道往前走。

    感觉肩膀呈现半边的酸痛,将电脑包换至左肩。超薄笔记本于她其实没有堪称是负担的重量。行至两公里之远,双脚已似烘烤在炉火之中,东北适穿的棉鞋在这里似乎也算大材小用。不管去到哪里,祁安身边都只有两双应季鞋子和一双夏季凉拖。有时候,似乎一切都极简到妨碍正常生活。可总是有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即地羡慕着她这种能够抛却一切的所谓自由行走江湖的精神,并将她奉为自由行偶像。

    祁安沿着街道拖着脚步走,查看了两家面馆的店面座位及电源插座的情况后,从南宋御街的入口进入,往前迈进一家写着英文coffee的馆子。已没有气力继续走路,她亟需休息。

    往里推开咖啡馆的门,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馆内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丝丝缕缕地弥漫着咖啡的淡淡醇香。萦绕着咖啡香在温暖气息中缠绵缱绻的音乐,是某部一直存在于映象中却又突然无法立刻报出片名的电影的原声配乐。听来有着浓浓地无法拂散的迷雾般的困惑与忧伤。似乎音乐在人心里产生的意象,全凭听音乐之人当时的心境。

    “你好呀,欢迎!”衣着棕白色优雅工作服的年轻女服务生以让人听来最舒适的音色和音速向祁安致以问候。她正端着茶壶离开一旁的座位区,一个照面后向着前方的吧台快步离去。

    若是硬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找出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址,祁安想也许就是咖啡馆或书店了。吧台正面并非正对着正门落在一条垂直线段的另一端,而是较有亲和色彩地与正门呈三十度角地向一边倾斜着,服务人员却能够在最恰当的时机以训练有素的最恰当的礼仪向客人致以最恰当的欢迎词,当然不显有咄咄逼人的态势。三十度。这一目测的结果,竟然让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在书店里再次看见的关于北纬三十度的探索的文章。文字营造的氛围神秘诡异而迷幻怪异,又叫人肃然起敬。

    咖啡馆很宽敞,内里在吧台两侧各用三级台阶小小地分隔为上下两层,好像形成了左右两侧并不对等的厢房。一边是范围相对较小的中式木制桌椅区,里面置有几扇作为间隔之用的镂空屏风。古色古香的木制桌椅设置得并不多,相互间分隔得很开,约能接待二十位客人。另一边是西式的皮质沙发区,其间设有供客人席坐的小型吧台配高脚凳。较为引人注目的,是三棵从地面迎着天花板生长的高大绿色植物。而中间兼作延伸自大门而来的走道的是为咖啡馆的迎宾正厅。整个咖啡馆并非规则的四边形,向一边偏靠的吧台正处于诱发另一种不规则感的黄金地带。咖啡馆整体格调高雅,一如顺墙而下再向着两侧挽起来的紫色印花丝质帘子。吧台周边的节日氛围布置也是仍未撤走。

    馆内客人也并不很多,祁安目测不过十位,由此而显得空空荡荡。生意状况似乎也像播放的乐曲一样徘徊着无奈忧伤。因此服务员的欢迎招呼也打得特别甜美,而不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的随你自便心态。不过让人感觉却是很舒服的。其实,咖啡馆内若是人满为患,到是让人怀疑它是否真是一家供人付费休闲的咖啡馆。比起喧闹的爵士酒吧,这样的咖啡馆有一种让人不忍心离去的恬静,并且引诱着人去触摸内在自我的恬静。

    中式桌椅区里,两个身裹羽绒服的年轻女子共用一副耳机,同一目的地的目光盯住架在桌子上的平板电脑,不时发出轻笑声。祁安向着这一方向驻足一会儿,想要找一个在一眼之内就感觉出能够舒畅坐过一个下午的好位置。一对外国老夫妻坐在比人高的观叶盆栽旁边,用刀叉愉快地用餐,老婆婆用叉子往老伴嘴里递送着取自自己盘中的美食。另一厢,几个休闲装扮的年轻人在用笔记本电脑啪啪地打字,声音不大。还有一对疑似情侣的男女在品尝咖啡,小声地说着话。也有人仰靠在靠墙的沙发上,举着手机,手指频繁地运动着。客人实在是很少,同样很少的服务员也实在是闲得惬意,一对年轻男女服务员在吧台内聊得起劲,颇有擦出火花的趋势。祁安往一边走去,放着大盆绿色植株的靠窗角落里,颇有异国情调的喜林芋旁。那些一般都有电源插座的地方,是她的暂时驻地。

    一个穿西装版式黑色棉衣戴灰黑色条纹围巾和灰色棒球帽的男子,亚麻金色顺直而尾端微卷的短发,临窗而坐,稍低着头似在专注地看一本厚书,右手放在摊开的书本中线上方,将书以桌面为支撑面稍微支起,袖口上面露出一排黑色发亮的扣子。书页已翻过一半之多。手很白。桌前白色瓷杯里升腾出袅袅香雾。她一时叫不出电影名称的原声配乐,使男子的整体轮廓变得柔和。落地窗透亮,窗帘挽起,有太阳光线照射进来,穿过看书男子的身体在地面落下小型淡淡暗影。期间,咖啡馆内的音乐一曲结束,重新响起的还是那一首,好像是服务员偏爱地将它设置成了单曲循环。

    避免踩上他的影子,祁安绕过一张玻璃圆桌,在他身后一个空座位与他相对而坐。正是完全靠着角落的安静位置。四方桌桌面洁净,置有的小盆万年青,在寒冬依然生机盎然。皮质沙发上,铺着柔软的米色毛毯坐垫。很是一个让人舒适的场所。摘下帽子和围巾,脱去厚外套。坐下后,隔着中间稍高的皮质沙发靠背,只能看到前边低头看书男子头上的帽子顶端。棒球帽的前沿也和沙发靠背协同,完全挡住了他的脸。不甚注意,她总是会对那些能够安静看书的人再多关注一点。桌子上一本不薄不厚的菜单的棉麻质感封面上,作为标志的万年青叶子旁印有中文“四季咖啡小屋”以及英文“four seasons coffee house”。

    祁安又突然地想到了四季酒店。久久看着菜单封面,看着那两行文字,自己都没发觉地倾斜一下肩膀与脑袋,弯唇一笑,是习惯性地用力一抿嘴唇。音乐像是从头顶上方的天花板溢出,紫色玻璃灯罩的吊灯并没有散发出紫色光芒,馆内充溢着自然光。

    祁安将头上仰,要抓住流淌出的音符一般,用目光追寻着声源。仔细倾听旋律和歌词,依旧无法将电影名字脱口而出,却又因此形成了一个拼凑模糊的概念在意念里悬浮着。

    那些中英文各自累积着堆叠在一块,叠印着无法区分出各自归属的形迹,因而也就不可能将脑袋里仅有印象的形象用文字语言通过嘴巴表达出来。也许用纸笔一写,那些文字或许就能像控制了手和笔一般地自己在纸上画出自我形迹来。这与她走过的路,见过的人,有着盲从般的一致性。又如村上春树书中所言那种自我和时间和场所三者平衡的破坏,像是真正失去了往昔的记忆,却又能够在某个时空里自我愈合。歌曲里,女音频繁吟唱“so no fate awaits you……”,不厌其烦,感情真挚,鼓的敲击贴合时宜。不知为何,深处冒出的“take me with you,take me with you,oh let me follow……”竟突兀又协调地融进了这支曲子。用手一拂右眼眼角,手背印出湿痕。不知是谁的背影在黑夜中行走,茫茫然没有尽头。

    再次细看菜单不过十分钟,女服务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祁安的桌子外缘。选点素食餐,并要一杯白开水。女服务生态度温柔。

    “这部电影叫什么呀?”祁安手指指着天花板,暗示音乐的声音来源。

    “哦?”女服务生像是不明所以,年轻清丽的脸庞有一晃而过的疑惑,抬头看祁安的手指指向。不过很快明白过来。“哦,《因为爱情:在她消失以后》啊。”亲和微笑。“等一下啊,美食很快就送过来啦。”说完拿着单子又很快轻手轻脚地离开。

    “《他和她的孤独情|事》。”祁安低吟,以只有自己能够听得到的声音。“《the disappearance of eleanor rigby》……那首是《let me follow》……”有时,记起事物的全貌,只需一组提示性的名词。也许无关紧要。

    给数码相机和连接着手机的电脑充电。自己总是这样以近乎无赖的态度,到处公然享用私家电源。给电脑插上耳机,以免打扰到其他客人。一名男服务员将一杯开水送到,盖着盖子不见升腾的热气。装着开水的印有咖啡馆标志的乳白色骨瓷杯,以及配套的杯托和勺子。如此贴心周到的服务。

    从帆布袋里取出玫瑰花茶,放八粒入开水,再盖上盖子。她听见有人叫“extra coffee”,是前面那个看书的男子。他将自己裹得严实,围巾塞在棉衣里面,像是已经在这馆内好久,肌体适应了开得并不很高的暖气,并觉得此温度下仍然是需要裹紧衣服的冬季。只是,祁安仅从那几个字的发音里,就听出了他有浓浓的口音。才刚要作出一些猜测,他就转回了身子重又俯首看书。她依然没有看见他的脸。

    打开电脑,网络自动连接。咖啡馆内提供的是无加密的免费无线网络。登陆邮箱,从文件夹的十几篇万字文章里筛出三篇一并发到一个邮箱地址。一篇固定的旅游类型小说,两篇任编辑二选一的旅游专栏。其中一篇专栏是在朝阳川机场候机厅的长椅上完成的。

    “文章已经发到你邮箱了”。用手机给杂志社编辑发送提示讯息。没有语气词,没有标点符号,更没有表情图片,事务性地简洁到了人情味稀缺的地步。好像在现实中失去了说话沟通的必要,泉涌的语言可以在文章中没完没了地倾倒,而若是将那些话语在现实中从口中释放出来,又不免觉得几分怪异,暂且不论无法尽兴。非书面的口语表达能力,也许会在不断进化的书写的阴影下默默退化。

    在桌子底下悄悄褪掉鞋子。听着流淌自天花板的音乐用餐。留意到陆续有年轻人或带着小孩子的父母进来,窸窸窣窣。前面座位上的那个男子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打算,也许仍在低头看书。在馆内蹭地方办公的年轻人也仍旧在原来的座位上。这些其实只是发生在半小时之内,咖啡馆内的时钟指针刚过中午十二点。音乐的间隙,她偶然听见了前方男子翻书的声音。

    手机屏幕一亮,提示有短消息。

    “已经收到工作狂的文章!”编辑延迟了接近一刻钟的回复。祁安将它删除。另一条又进来。

    “你在哪儿呢?”

    祁安似乎看见了他瞬间转变的神色。稍顿一会儿,在回复框中输入“杭州”二字。可又旋即删除。

    “北纬30度。”她决定并且加上了句号。

    “看西湖啊?西湖有什么可看的?这个大冬天儿的!”祁安似乎能够想见对方瞪大了眼镜后面惊讶的双眼,在每个可以以示发表感叹的语词后拖着长长的京腔。

    “在百慕大三角寻找时空穿越隧道。”她随手输出这些文字。

    “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完全符合我下一个专题的设定,神秘,诡谲!如此奉献精神值得鼓励,但是还请注意航行安全,更不要做出错误的决定而让小白鼠失业!”

    祁安低头看着这些文字,微笑起来。

    “我在四季。温度适宜。吃午餐,喝玫瑰茶,欣赏一个帅哥看书的样子。紫色灯罩下有柔和的太阳光芒。绿萝和喜林芋参与了反季起义。咖啡馆的音乐是单曲循环的no fate awaits me。”祁安在手机的屏幕上打出这么一串字,而后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写了些什么似的点击发送出去。抬头看一眼前方,隔着两张拼靠在一起的沙发靠背,那个男子正站着俯身收拾着什么。咖啡桌于他而言还是稍嫌低了一些。

    “什么?你在四季!和谁?不对,那帅哥是你的谁?”

    “他正打算离开,而我将要坐到天黑。”

    “我上回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屏幕左侧继续增添着新框,框内似乎少了句“言归正传”。

    “它们信任你”。祁安不经思索地输入再发送。

    “好!”那边回复得及时。

    不对送抵的讯息给予回应,也不继续用餐,祁安抬起头来,目不斜视地仰望着那似要离开的男子的背影和侧影。

    “so no fate awaits you……”又是这句歌词。

    祁安看着他走向吧台,手中拿着一碟方便容纳一只光盘的盒子。他站在吧台前与里侧的服务员谈笑风生,并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一个女生。

    那首歌突然中断,不换气地演唱戛然而止,美好和谐的乐音突然被人为地恶意消灭掉,嘈杂的人语填塞整个空间,在意听的人怕是会忽地不满而怒火中烧至愤然离席。然而这些尽是她的狂想,它们在他耐心的等候下并未发生。音乐完好无损地结束,再次响起时,已经被替换了旋律。有着欢快的前奏,键盘鼓点和吉他突然从封印已久的洞穴中获释奔突而出,欢快得似在煽动大家附和着节奏晃动身体起舞。

    她看着他在吧台前转身,看着他把那个装着光盘的封套盒子放入用单腿支起的背包里。很鼓的一个黑色双肩背包。胸前还挂着一个单反相机。他戴着棒球帽低着头,加之距离挺远,虽然朝向了这一厢,祁安仍是不见其庐山真面目。穿着很厚的衣服致使无法准确评价其胖瘦。一米八五前后的身高。

    祁安的目光绕着他转,就如她平日里观察陌生人那样将目光聚焦于一个人身上。突然,没有事先约定的碰撞,让她的脸颊咻地一烫。这种感觉她已好久没有经历过。疑似做贼心虚又被人抓了个正着。与陌生人的相视一瞥从来都是淡定而从容的,那些一掠而过的眼神通常不具有叩击心扉的力量。只是不过一秒的时间,那人已经带着他的音乐从这个四季咖啡小屋消失,不觉对这里有丝毫留恋。

    有无数的人在她生命中只是过客一个,又有无数个甚至连过客都算不上。能够长留在心里的又是寥寥无几。这种一瞥之缘,也许能给人以一时的心灵震撼,却不存在能被收纳进记忆行囊再被长久良好保存的可能性。自我和时间和场所三者之间平衡的破坏,来自于自我对后两者的心理感受与现实之间的偏差,自我心理感受通过场所处境在时间中慢慢发酵演化,最后平衡终于被破坏。单纯的陌生人一瞥断然不至于使她长久建立起来的稳定心绪突然紊乱不堪。

    咖啡馆内的人,这才真的多了起来。一切存在着的人事物都有个人无法一一认知或根本不可能认知的内在规律性。就如这家咖啡馆,它不是生意不好,而只是客流高峰期未到。

    ☆、正觉大音

    “我至今没有构建成功固定的家园,今后也不会为之努力。团聚在一块的所谓爱,从来不是我的向往。爱应随处蔓延,横无际涯。不应将其类型化,所谓某类爱意的凝结。不贪念,亦不留恋。缘至即合,缘散即分,爱的人和陌生人只随不自由的一个心念,不由自主……”

    打完省略号,按下文档的保存键。一百余字似乎与小说内容无关而纯粹是她本人此刻的心思,看似无情臣服于宿命而又“爱”字绵延的文句,是作为已经完稿的长篇小说的抒情性简介文字。

    一个年过三十的高学历商务高管,意外中通过法律漏洞成功全权继承了祖辈的亿万遗产,却撇下重病住院的父亲和他亟待资金拯救而濒临被兼并的跨国广告公司。奢华富裕着到处旅行,却谓之为流浪。他爱过很多女人,不同的身份阶层不同的穿着品味,和各个不同地域的女人发生关系。爱着小孩和老人,甚至那些叫人惊恐的动物,也继续跟不同的政商界人物打交道,只是目的不同。挥霍迷失的灵魂实现不了他人期待中与怜悯中施予的救赎想象,他自己却怀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得遁入空门。七年的时间里,由中心混迹至边缘,似乎也只因一个咻地腾出的心念,任凭真爱之人的怎样呼唤。

    她陆陆续续地写了一整年,字斟句酌,头一次的初稿完成后的零修改。邮件的目的地,是现今签约出版社的现代严肃小说部主编的邮箱地址。将电子版书稿全部发送过去,毫无保留。这可能是她与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合作了。

    其实在哪发表自己的文章都无所谓。文字能否得以发布出去,她将之视为形成文章的文字自己本身从形成伊始即已潜在的命运。她和文字之间该是互为知音的关系的,并该对此种关系表示感激。她持续地写却也不害怕最后会没有一个人去将它们阅读。之间也许存在一种可以称作缘分的东西,任何秀丽的包装和宣传也无法挽救注定急转直下的读者与文章的关系。可是,对阅读自己文字的读者,祁安是心送祝福的。至少,她不愿因自己虚构的结局而使读者在现实中破碎,若是他们能够将自己在文中提炼的隐性精义领悟,不论时间多少。

    自己到处漂移的行迹,经过文字加工以书面的形式主要通过故事的载体呈现出来,是对自己内心的潜在困兽的一个释放过程,是完成流浪的一必要部分。太多的吸入,必须要找到一个释放的出口,长久的积压若得不到与之匹配的纾缓,会使内部因压力过甚而爆裂。只要她还在行走,还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流浪,那么她就继续写,继续通过这一途径释放。至于是否渴望通过这样的方式与外界进行心灵层面的交流,祁安想也许从未有过的。从未举行什么签售会,也从未参加什么新书发布会,不曾一封一封查看读者寄到杂志社或出版社的信件,更没有遇见一位号称喜爱自己文章的读者。他们不知道她是何种长相。

    “尽管想要马上投厂印刷,还是得按照程序来啊!”这是接近傍晚六点的来自出版社主编的电话语音。

    接到电话,祁安颇感惊讶。有些自己只能多日慢慢咀嚼的书本,在别人来说,三四个小时阅完也不在话下,并且能够全盘辩证地吸收。祁安无法准确地猜测那个主编是怎样地快速翻阅了她发去的电子版书稿,在必定还有其他繁琐杂务的情况下又亲自来电告知的。她从没见过他一面,也无法根据电话里的声音准确描绘出他的形貌,而且,这是她第一次与他通话。只是,铿锵活泼又温润的说话语气带出一股似曾相识之感。那长篇小说中男主人公的说话气质。

    祁安在四季咖啡小屋待了整整七个小时。服务生走了两个又来了两个,一样的年轻貌美,一样地充满青春活力,也一样地提供周到的优雅服务。一样地处于应该在学校上课的年龄,高中或大学倒未可知。期间,馆内的音乐播完一首即自动切换,没有一曲有幸得到两次及以上的循环。客人没有一次断流过,少至极北也有她这么一号执着的存在。

    七小时之内,喝了两杯玫瑰花茶,叫了一次卡布奇诺不加糖咖啡,最后点了跟午餐一样搭配差不多分量的晚餐。

    中间时段去吧台询问服务生在馆内不能一眼望见确切位置的洗手间。回来后,跟最先接待自己的那个女服务生作长途杂谈,出于满足心里“想再知道一点点”的好奇。

    “之前那首《no fate awaits me》是出自他自带的光盘吗?”

    祁安扑靠向吧台边沿,一个转身向外,发现馆内的座位情况一览无遗,包括放着大盆绿色植物的角落。视野极佳啊,可是在角落里又不觉得会有人在将自己监视。

    “是啊。他自己带的,还请求我循环播放那一首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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