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的心情很复杂,他是孤儿,不知父母,他不止一次偷偷幻想过父母的容颜,也曾渴望过天伦之爱,手足至亲,但是他今天才明白,原来并不是知道父母,就是幸福的。
“你对小风这样好,我还以为,你们是一母同胞,原来却是这样的关系。要不是他的母亲,你的娘亲可能也不会那么痛苦,你却还是这样照顾他。”
“人总是有要个念想。”
七月摇了摇头,喃喃地说:“母亲去世之后的日子太难熬,要不是想着我死了他也活不了,我可能真的早就死了。何况……说到底,那也不是他母亲的过错。这世间男人的负心太过司空见惯,三妻四妾亦赞风流,以致于都不觉得自己有何过错,又怎么能把所有的罪过,都归结到女子头上。”
七月出神地望着那少年矫捷的身影,那个曾躺在他的怀抱里,哇哇大哭的粉团子,那个曾拉着他衣角,怯怯地喊着哥哥别丢下我的瓷娃娃,如今长成了一个好少年。他一天比一天地长大,早晚有一天能够强大起来,独立坚强地活下去。
流火想要安慰他,又不知该怎么说。他想了又想,忽然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块黄铜色的锁片,将它从颈上取了下来。
“七月。”他小声说:“这是我从小到大,一直贴身戴着的长命锁,大概是是我爹娘留给我的吧。”
他的脸有点泛红,似乎很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坚定地将它塞到七月手里。
“这东西,虽然就是个铜片,不值什么钱,但是,我觉得吧,它还挺有用的,我戴着它这么多年,运气一直都挺好的,真的!现在我想把它送给你,你将来,一定也会遇上好事的。”
七月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又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锁片。锁片的做工并不特别精致,式样也是市面上常见,反面是麒麟腾云,正面錾有“长命百岁”四字。此刻在他的手中,犹带着流火的体温。握着这锁片,就像是握着流火滚烫的心。
的确,这东西一点也不值钱,有钱人家孩子的长命锁哪个不是金镶玉嵌,怎么可能是黄铜铸就这样简陋。流火情知,七月身为王府侍卫统领,见过的奇珍异宝不知有多少,这样简陋的东西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但,这却是他的父母亲人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是他在这世上对亲人的唯一的念想。
“你把它,送给我?”
“嗯。”流火有点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只要你,不嫌弃。”
七月笑了起来,将锁片放回到流火手中,说道:“那你,就帮我挂上吧。”
细细的系绳挂在了颈上,寓意着吉祥如意的锁片塞入了怀中。他从来也没有戴过长命锁,那样象征着长辈对孩子殷殷心意的存在,他是不受期待来到世间的孩子,他不配得到那样的关怀。但他没有想过,他会在长大成人多年之后,收到了这样的礼物,哪怕它再简陋,也是无上的珍贵。
“七月哥,我练完了!”这时小风练完了整套剑术,兴高采烈地向这边跑过来,拉住七月的胳膊,眼巴巴地问:“你看我刚刚练得怎么样?”
“不错。”七月点头。别看他刚才一直在和流火讲故事,却也没拉下观看小风练剑,堪称一心二用的典范。
“小风的剑术大有进步,将来一定能够成为一代高手。”
“能够成为七月哥那样的高手吗?”小风兴奋地说道:“我听人说哥哥你是大内第一高手呢,我要是长到你这么大,会不会也一样厉害!”
“其实,你现在已经挺厉害了。”流火说:“就你的武功,如果真的走到江湖上去,也算是小高手一名了。”
“真的?”小风眼前一亮,流火当然没有哄他。他看了这半天,这少年的内外功夫都练得很不错了,只是一直呆在这个小村子里,欠缺历练江湖的经验罢了。毕竟是七月的亲弟弟,七月那样的习武天才,在还像小风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足以称之为剑术高手,做为他的亲弟弟,哪怕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也不应该太差。
或许是被流火这样赞扬了一番,倍添了自信和自豪感的缘故,起初对着陌生人还有些小拘谨的小风,很快就和他熟稔起来,一口一个流火大哥,叫得非常亲热。
“你流火大哥,是王爷府里司马严续先生的贴身护卫,司马先生非常器重他。”七月对小风说。“以后,你若是遇到什么事……他会帮你的。”
说到这里,他看了流火一眼,踌躇了片刻,还是说道:“流火,小风以后,我要是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就拜托你多加关照了。”
“那还用说?”流火毫不犹豫地回答。“你弟弟就是我弟弟,我当然会关照他。”
七月笑了笑,轻轻地说了一声。
“多谢你。”
☆、帝疾
流火寄身王府,他知道七月其实是反对的。
七月觉得朝堂是天底下最大的是非之地,争权夺利明争暗斗,为了那个位子多少人不择手段,他怕自己卷进这趟混水,不得脱身。但流火总觉得,天塌下来还早,就算皇帝的儿子个个都想当皇帝,现在想这个也未免太早了些。
要知道,当今圣上正当壮年,身体又向来很康健,就算现在立了太子也不能保证什么。谁知道太子之位能不能坐得稳呢,古来的太子,也不是个个都做成了皇帝,半途被废,甚而挂掉的不是一个两个。所以,这么早忙着争抢储位又有什么意义,只是把自己过早地推上了风口浪尖,哪天一不留神,说不定就要被人顶下来。正所谓站得越高摔得越惨,所以趁早不要过于太蹦跶的好,免得多做多错。
应该说,流火具有十分朴素的扮猪吃老虎意识,并非对权谋心计一窍不通的,所思所想,也很有道理。但是他没有想到的事,其实天要塌下来,原来也只是一夜之间。
皇帝病了,一直身强体健,无病无灾的当今圣上,突然病了,而且这一病,就是十分的严重。
皇帝病重,皇子们理应进宫轮流侍疾,良王当然也在其中,而身为他的贴身侍卫,七月也要日夜随侍。皇帝这次的病来得猛烈,病情也很奇怪,从脉象看就是普通的风寒,可是不论怎么用药都不见好,反反复复的高热,昏迷,太医院的一众太医们愁白了头,连番会诊,反复琢磨方子下药,可将近一个月,皇帝的病情也未见好转,烧退了又起,起了又退,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侍疾是件辛苦的事,金尊玉贵的皇子们鲜少吃过这样的苦。哪怕有宫人侍候着,有汤水滋补着,良王仍是明显的瘦了下去,而身为他贴身侍卫的七月更是辛苦,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殿下,您进点莲子羹吧。”
良王坐在椅子上,一脸倦容,七月端着一碗羹走进来,小声道。
皇帝短暂的苏醒了一阵,喝了药过后,又昏睡过去。但脉象暂时还算平稳,一直守在龙榻旁侍疾的的良王也支持不住了,在大臣的劝说下,先到寝殿旁的小房间休息,免得皇帝还没怎么样,皇子先倒下了。
良王心事重重,虽然这一天一夜间就没吃过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胃口,接过羹碗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殿下。”七月想劝他,却被良王止住了。
“你不要劝我。”良王叹道:“一想到父皇的病,我真的吃不下。”
“殿下,卑职明白殿下的心情,只是,殿下身子要紧,且请保重。圣上素来怜爱殿下,若是醒来,见到殿下这样憔悴,定然心痛。”
良王神色憔悴,两眼泛红,眼底都是血丝。对于皇帝的病情,他看起来确实是发自内心担忧的。他是皇帝一直都宠爱着的儿子,父子之情和平常人家也没有太多的差别,所谓父慈子孝,原是相辅相承的;更何况如今皇帝病重,储位却犹空悬,人人都想争那个位置,恰如同暗夜行船,风雨飘摇,却不见舵手,令人忧心如焚。
“我知道了。”良王点了点头。“你也辛苦了,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卑职侍候完殿下,等下就去。”
良王用完了羹,用茶漱了口,趴在桌上小憩,他着实是疲倦了,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七月收拾了羹碗,起身打算退出房间,一转身,就见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一见这人,七月连忙屈膝见礼。
“见过恭王爷。”
“免礼。承璧怎样了?”
恭亲王嘉和的神色看起来也有些疲倦,摆了摆手,问道。
良王睡得并不沉,恭亲王一开口的时候,他就醒了过来。一见是嘉和,急忙起身。
“小皇叔!”
见这叔侄两人有话要谈,原本就打算退下的七月便告了退,离开了房间。等到七月离开,嘉和劈头便问道:“承璧,你有什么想法?”
“皇兄病重,我的那些好侄儿,你的那些好兄弟们,现如今都在蠢蠢欲动。皇兄若是好起来便万事皆休,若是……”嘉和顿了顿,避开了那些忌讳的字眼,说道:“我担心,风雨欲来。”
良王苦笑,他何尝不知眼下的形势微妙。正如恭亲王所说,父皇病情好起来便罢,要是有个万一,以现在这种没有储君的形势,谁能当上下一任的皇帝?父皇还健在都明枪暗箭没完没了,父皇一倒下,形势只能更加严峻,必定要争个你死我活。
“小皇叔,我知道,我都知道。”他说:“可是我现在,只希望父皇能好起来。”
“我也希望皇兄能够早日康复。”嘉和说。“但眼下这种形势,必须未雨绸缪,否则……万一有那一天,悔之晚矣。”
皇宫大内,天下最森严的禁地,流火原本以为,除非哪天接了刺杀皇帝这样的惊天使命,否则那个神秘阴森的地方,与自己永无可能交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走进皇宫的这一天。
皇帝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太医已经束手无策。良王百计无由之下,自然想到了司马严续。事实上他早就知道司马严续在医术方面极有造诣,当世大儒也罢,终南山才子也罢,那些光环中唯一最真切可靠的,就是他曾救活了棺生子的经历,且更有个活生生的例证叶寻在那里。叶寻初来王府时那副病歪歪的惨状是人人亲眼目睹的,但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到,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比刚来时要改善了许多,虽说仍是病体荏弱,至少再不会稍微一呛到风,就会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般的凄惨。
但司马严续并不是医生,也没有官医署颁发的行医执照。这样的人不管他医术多高明,也只能算是个不入流的铃医,根本没有资格进宫为皇帝治病,治得好还好说,治不好那就是弥天大罪。良王所以一开始不去考虑司马严续,正是出于这诸多的忌讳,但现如今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太医院那帮太医,尽管个个都是名医,医术高明,却没有一个人对皇帝的病有办法。到了这个时候,不论司马严续的医术是不是真的比太医要好,好歹也要让他试上一试,至少要弄清皇帝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究竟有无痊愈的希望。
对良王来说,带自己府中信任的慕僚进宫,原不算是什么犯禁的事。司马严续也不是来历不明的可疑人物,是良王在皇帝面前报过备的,皇帝还曾经召见过他。只是,若要司马严续为皇帝看病,这却是要担干系的,只是看看还好说,要是开了药方,却治不了,说不得太医院那帮惴惴不安的太医就要把皇帝病重不治的罪过全部推到司马严续头上。
司马严续很清楚这一点,只是他奉良王为主,良王要他为皇帝看诊,推拒不得,但说到开药方,却是不行。此事干系实在重大,就算他能开,除非得到皇帝金口玉言亲自允准,否则即使是良王,也不敢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流月剑法
流火站在司马严续身后,进宫是不准携带利器的,他这个护卫到此时也只能以小厮的身份,随侍左右。这是他第一次见皇帝,病倒在床上的九五至尊此刻看起来跟普通的病重大叔也没什么区别,在生老病死面前,所谓至尊至贱者,一视同仁。
看到龙榻上皇帝的面色时,司马严续的神色就凝重起来,他不急于切脉,先俯下身闻了一闻,虽是九五至尊,病卧在床也有宫人侍奉周到,身体擦洗保持清洁,但仍难以掩盖那种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隐约的异味。不但如此,呼出的浊气中,更似有一缕淡淡的,几不可觉的腥气。
待到为皇帝诊脉,司马严续的眉头皱得更紧。一旁的良王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神色,见他眉宇深锁,神情沉重,原本还抱有一丝期望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先生,怎么样了?”
待到司马严续的诊脉终于告以段落,良王轻声地问道。
司马严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殿下,不知陛下是从何时,开始昏睡不醒的?”
“大约,在十天以前。”良王想了想。“最初父皇只说是受了风寒,吃几剂药疏散疏散就好,谁知吃了药后不但没有好,反而越发的重,镇日高烧。太医院会诊了多次,药方改了又改,父皇用药后倒也退了烧,但到了晚上,又重新开始烧了起来。这样反反复复缠绵不去,十日之前,整日开始陷入昏睡状态。”
良王的声音微哽。“父皇春秋正盛,身体也素来康健,只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为何竟然就能病成这样?最起初,父皇还能清醒个半天,如今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日能清醒的时候,最多不过两个时辰了。”
“先生,我真担心……”
司马严续点了点头,也不说别的,只是安慰道:“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更何况陛下是真龙天子,自当洪福齐天。殿下这一片孝心,天必感之,陛下的龙体一定会好起来。殿下还请勿忧思太过,伤了身体。”
皇帝病了,就像是天快塌了一样,王府里的气氛也处处显得压抑。流火随司马严续回到府中,良王也暂时回到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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