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君》香君分节阅读16

    沈湛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得出一个结论。

    害羞。

    陆正则肯定是害羞了!

    思慕多年的心上人突然回应自己,不知所措,唯恐唐突佳人,踌躇躲避,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指望陆正则主动跨出第一步,怕是行不通了。

    沈湛决定主动出击。

    第三天夜里,陆正则回了别墅,两人吃过晚餐,一同进了书房,沈湛道:“慎初,你过来,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陆正则看了沈湛一眼,在他身边坐下了。

    沈湛开门见山道:“我前几日说的话,你听明白了么?”

    陆正则沉默了会,对上沈湛的目光,道:“你不必如此,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回报。”

    沈湛明白了,陆正则怕他只是为了报恩,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所以才躲着他。沈湛伸手过去握住陆正则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不止是报恩,我心里对你也是有感觉的。”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的情意都明朗了。

    沈湛以为这回怎么着都该成了,谁知陆正则顿了一下,竟将手抽了回去,沉声道:“抱歉。”

    沈湛难以置信道:“为什么?”

    陆正则道:“国难当头,我无暇顾及个人情感。”

    沈湛荒谬地笑了:“难道要打仗了,日子就不过了?你这个理由无法说服我,你喜欢我!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何要对我这么好?你敢不敢掏出你的怀表,让我看看里边装着谁的照片。”

    沈湛的话令陆正则错愕,但他很快将情绪压了下去,依然是那句话:“我很抱歉。”

    沈湛恼了,他从未向人吐露过心意,头一次吐露便被人拒,还是个不能称之为理由的理由。

    “陆慎初!”

    陆正则站起身,避开沈湛的目光,道:“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说罢,转身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沈湛一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面颊火烧火燎得疼,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几巴掌。

    原以为是两情相悦的戏码,谁料竟是他一人的独角戏。此时再回想,陆正则从一开始就已表明,“陆某有惜花之情,断无采撷之意”,偏他自作多情。

    沈湛心中恼陆正则,又恨自己动了凡心,翌日早上钻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哪里还管什么做早餐,喝他的凉水去!

    端午见过了往日的时辰,沈湛还不起床,便敲门进屋了。一进屋就见床上的被子卷成一团茧状,枕头下鼓起了一块。端午上前挪开枕头,沈湛的面孔顿时露了出来,这一露可不得了,只见沈湛面容憔悴,头发乱蓬蓬的,睁开的一双眼睛又湿又红。

    端午急了,探上沈湛的额头问:“师父你不舒服么?”一探之下却发觉温度正常。

    沈湛哑着嗓子开口了:“端午,我们走吧。”

    这是沈湛想了一夜得出的结果。

    他活了二十几年,从未如此难堪过,怕是在台上破了嗓,叫人用倒彩轰下去都不会比这更难堪。他是没脸再在这住下去了,陆正则既然不肯接受他,那他也不要承陆正则这份情了。

    端午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见沈湛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还当陆正则禽兽,霸上硬上弓了。当即表态:“不管师父你去哪里,我都是跟着你的。”

    沈湛得了端午的话,心里好受了些。

    他是打定主意要走了,但不能随随便便就撂担子。端午今晚有一场戏,票都卖出去了,定是要唱完这场再走的。陆正则虽然对他无情,但平白在别人家中住了小半年,一顿散伙饭是必须的。还有赵三小姐,当年失态紧急,他不辞而别还情有可原,这回再不辞而别,那就说不过去了。

    沈湛在被窝赖到陆正则出门才起来,吃过早餐带着端午去了戏班。今晚是端午搭班后唱的第一场戏,定的是《长生殿》中的《小宴》一折,端午演杨贵妃,戏班里的一名生角演唐明皇。

    排戏中途休息的时候,一名旦角坐到端午身边,小声地问了一句:“大军这几天就要开拔了,你家那位也去剿红军么?”

    端午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剿红军?”

    对方讶异道:“你不知道?”

    与端午说话的旦角叫张慧春,是戏班里的台柱。端午刚进戏班的时候,他心里是极不痛快的,一山不容二虎,突然生出一个摆明了要捧的旦角,搁谁身上都不会痛快。然而不痛快归不痛快,凭空生出这么个人,背后肯定有人在捧。张慧春身后那位是交通部的,他向那位打听过端午的来路,却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干唱戏这行的,都得生出一颗玲珑心来,张慧春见打听不出来,便生出了讨好的心思,故而待端午的态度十分亲热。

    端午不知该说些什么,将目光递给了沈湛。

    沈湛虽然在别墅里住了好几个月,但他跟陆正则不讨论军事,顶多是陆正则跟赵副官说的时候听上几句。**剿共剿了好几年了,一直没停过,张慧春突然提起,定是有什么变故。

    沈湛问道:“动静闹得很大?”

    张慧春道:“可不是?听说一夜间就过了河,打进省里来了。这几天军部天天都在召开紧急会议,陆总司令似乎下了狠心,要跟红军干上了。”

    第二十一章

    这几年沈湛听了不少过国共两党的事,国难当头,政府不是团结一致,共御外敌,反而忙着内战。这场大仗打起来,不论哪方赢,伤亡定然惨重。

    陆正则前两日不回别墅,兴许不止是为了避开沈湛,而是真忙得焦头烂额,只是这些已经与沈湛无关了。倘若陆正则奉命领兵出征,不知何时能归,他必须在陆正则离开前道别。

    沈湛托了卫兵转告陆正则,这两日抽得出空就回别墅一趟,若是抽不得空,就只能留书一封。

    当晚,端午穿着戏服登台亮相,池座和包厢里的观众约莫坐了六成,沈湛原以为大都是来捧张慧春场的,毕竟端午初来乍到,没什么人气。谁料等端午上了台,下面喝彩的人比张慧春还多,这显然不合常理,沈湛刻意忽略了。

    戏落幕后,沈湛等端午卸完妆,带着他从后门离开。后门没有路灯,离开戏院有一小段路要走,只能借着月光,等到了街上才有路灯。

    沈湛带着端午刚出戏院,就察觉身后有人跟着他,起先他不以为意,陆正则派的卫兵出门后就会呆在暗处保护,应该是卫兵。可那两道脚步越走越近,一直走到沈湛身后,突然一道劲风袭来,沈湛迅速闪躲回身,只见一名头戴黑帽的男人站在他的身后。

    不是卫兵!

    男人见沈湛躲过突袭,第二招紧跟而上,沈湛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敏捷度很高,两招都被他躲过了。他正准备反击,边上突然传来端午的叫声,紧接着一道发音奇怪的中文喊道:“别动!”

    沈湛急忙望向端午,只见另一个男人掐住了他的咽喉。

    沈湛厉色道:“放开他!”

    几名守在不远处的卫兵见状,连忙冲上来拔出配枪将沈湛护在身后,枪口对准两个男人。方才袭击沈湛的那个男人毫无惧色,拔出枪顶住了端午的脑门。

    若端午只是被人掐住咽喉,尚有机会解救,可若是一枪打中脑门,那就回天乏术了。

    沈湛问:“你们想做什么?”

    两个男人不说话,从暗处走出一名微胖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中规中矩的西装,脸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鼻下蓄着方方正正的一撮小胡子。此人走到两个男人面前,用日语训斥了几句,那两个男人顿时放开端午,垂首站到了他身后。

    端午获得自由,立刻钻到沈湛的身后,抓着他的袖子干咳。

    中年男子训斥完两个男人,面带笑意地看向沈湛道:“我这两个下属做事没有分寸,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香君,别来无恙。”

    中年男子的中文讲得很流利,但外国人讲中文,多多少少都有些发音问题,叫人立刻就听出他们身份。沈湛虽然认不得人脸,但这道声音,圆框眼镜,鼻子下的胡须,就已经帮他认出了来人。

    田中司郎。

    新任特务机关长。

    沈湛嘴角扬起一抹冷笑,不予回应。

    田中司郎并不生气,仍是带着笑容道:“那么漂亮的一张脸,为什么涂成这样?我差点认不出你。幸好在你的徒弟戏学得好,眼神和动作都有你的习惯,我才能在台下一眼就认出来。我很高兴,你是个非常守承诺的中国人,承诺了不再登台唱戏,就真的不再登台唱戏了。”

    沈湛想在省内继续待下去,就得隐忍,免得给陆正则惹事端。可他已经决定离省,对田中司郎便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压抑多年的话,脱口而出:“我确实是不唱戏了,等中国人将日本军队赶出中国,我再重新登台,一天两场,义演一个月,告诉全中国人,我只给中国人唱戏,不给日本人唱戏。”

    此言一出,田中司郎的脸顿时沉了下去,“那得看你们中国人有没有这个本事。”

    沈湛既已撕破脸皮,就不再同田中司郎废话。

    沈湛身边有四名卫兵,田中司郎身后有两名下属,双方都有枪,真打起来胜负难定,沈湛料准了田中司郎不会为他冒这个险,拉着端午且退且提防,田中司郎果真只是面色阴沉地盯着他,并未有其他举动。

    沈湛带着端午回到别墅,才松了口气。

    他方才那番话实在太挑衅,即使日本人在省内并无驻军,田中司郎不能明着动他,暗地里能耍的手却是不少的。只是沈湛肯息事宁人,田中司郎却不是善罢甘休的料,既然如此,倒不如给他寻点不痛快。

    端午在戏班的事已经告一段落,待沈湛同陆正则与赵三小姐道完别,就能离开。沈湛不确定在战前的紧要关头,陆正则能否抽出空来,但他让卫兵递话过去的第二日,陆正则就回复了,说是夜里会回别墅。

    沈湛在菜市场买了菜,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等陆正则回别墅。

    陆正则是在夜里七点到别墅的,沈湛原打算吃过晚餐再将离开的事说出,谁知在餐桌前落座后,陆正则先开了口:“战事已至,后天我将赶往前线,归期未知,你照顾好自己。”

    这句从前听来贴心的话语,此刻沈湛只觉讽刺,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怎么到了他这,陆正则倒成了他的温柔乡?

    沈湛道:“今晚叫你回来,就是有件事想告诉你,我要走了。”

    陆正则闻言一怔,抬起头看着沈湛,半晌没说话。

    沈湛不知道陆正则究竟在想些什么,道:“我在你这打搅了不少时日,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恩情无以为报,希望你能如愿,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

    这句话是负气的,然陆正则沉默良久,开口道:“也好……而今省内局势紧张,离开兴许更安全。”说完,埋头用餐。

    比沈湛想的更干脆,没有一丝挽留,没有一丝不舍,一句话就做了了结。

    陆正则说完这句,再没开口,沉默着吃过晚餐便上楼了。一桌丰盛的菜肴,除了埋头苦吃佯装自己不存在的端午,另两人几乎没动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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