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同文/书同文》書同文/书同文分节阅读25

    说这两人大白日在房中胡闹了一番,殳引总算觉得爽气起来,一时又画兴大作,赶着苏伐去书房研墨作画。

    苏伐倚在案上看着,殳引拿笔蘸了浓墨,撩起衣袖在宣纸上花了几笔,又用小楷笔着上颜色。苏伐侧着脑袋左右看了看,不出声。殳引搁了笔问他,“你认出这是什么吗?”苏伐道,“这有什么认不出的。”说毕用手指着那些黄花,道,“这是一丛忍冬。”殳引捉住他的手,道,“不错,正是忍冬。可为何我作画时你不住的皱眉?”苏伐道,“我只是觉得这花不整齐,画的太乱。”殳引闻言只笑了笑。苏伐见他不答,只道是自己多嘴了,便也低头不响。殳引将他团紧的手指一个个分开,交握在自己指间,一手又搭住他的腰,忽然双臂着力将他抱起放在案上。苏伐猛地一吓,惊的眼睛瞪圆,望着殳引。殳引一俯身,那案上的笔墨纸砚纷纷掉下地去,他凑在苏伐耳边,似笑非笑着说道,“因为画中有风。”说毕在苏伐耳边轻呼一口气。苏伐身子不禁一缩,便贴靠在了殳引怀里。

    等那殳荣殡事及氓国战俘事情处理毕,不几日,殳桧就下诏立了殳引为太子。众臣早料及此事,互相都不多言,待诏书一下,第二日又都各自携礼去殳引府上道贺。此前甄思伯推借殳荣之事不肯上门,这时殳引太子身份明确,甄思伯去的比谁都早。殳引见他捧着锦盒前来,就在堂前礼貌了两句,又请丞相坐又叫人上茶。甄思伯坐下刚要和他话些亲密家常,殳引便借说有他事进了内屋去。甄思伯见殳引未将自己所送的锦盒带进屋,便十分气恼,茶也不喝了,甩了甩袖子,也不着人去禀,自己就告退了。

    说殳桧连日昏迷,药食不进,整个人已消瘦的不成样了。朝中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婢女太监皆都暗传。一日清早殳桧忽又口吐黑血,实像要去的模样。昏迷到下午,人竟清醒过来,颤巍巍举着手招太监至跟前,耳语说传太子觐见。太监忙去传召,殳引从家连奔带跑进宫来。殳桧本是临终前的片刻清醒,哪里等的了他。等殳引上气不接下气跑进寝宫,殳桧又复昏迷去了。几位太医站在榻前,只摇头叹息。殳引知殳桧已不行了,便哭着扑倒在榻前。众太医及太监和宫女见状都识趣的退至门外。殳引抓着殳桧的手大哭,“父王,是儿臣来迟了一步……”又想殳桧如此也有自己的原因,心中便更加悲痛起来,只尽力哭的更凶,口中不断唤着父王二字。那候在门外的人也不知这痛哭之中还有隐情,都道是殳引孝顺,又听他哭的心肝俱碎,也都默默留下泪来。

    殳引哭喊半天,也不知殳桧听见与否。天色将黑之时,只听殳桧大咳一声,身体一绷,双目瞪大。殳引赶紧跪爬上榻,摇殳桧肩膀,只可惜斯人已驾鹤而去了。

    殳桧驾崩,殳引守孝三月不肯登基。直至文武百官在宫前齐声叩拜,恳求他继位。

    殳桧一行人回国三年,这年诸事纷扰。到夏殳引出征,到秋殳桧驾崩,到冬殳引顺民愿听天意继承大位,成为越国数百年来最年轻的君王。

    ☆、第四十二章

    殳引这才登基,第二日便亲自去大牢将公培寅迎出,又将自己此前所住的府邸送与他。培寅自至越国便被冠以淇国奸细的身份,大臣们见殳引以恩师之礼相待,甚有异议。朝中一名编撰史书的文官,于此事上了奏书给殳引。殳引看罢大怒,“他仗着三朝老臣的身份,便诸多掣肘。这三朝老臣我看就到此罢!”说毕摔了奏书,叫人速拟诏书罢了那人的官。

    甄思伯闻及此事,心下大骇,其与殳引虽无过节,但其女甄氏、甄氏之子殳荣皆曾得罪于殳引。自确立殳引为太子,甄思伯言行便万分小心,等到殳引继位,更是万事迎奉。如今见三朝老臣轻易被罢黜,而近来朝中亦有流言说殳引欲封公培寅为丞相,甄思伯难免担惊受怕,每日都郁郁少食。

    甄思伯门下一名食客见了,便同他说,“大王自继位起便对公培寅礼遇有加,时常与其商讨国事,而对丞相您却万分冷淡。”甄思伯闻言不悦道,“此事还用你说。”食客道,“我正是想提醒丞相切勿只顾闷闷不乐而不采取行动。”甄思伯大叹一声,说道,“大王不爱珍宝不爱美色,我也实想不出该如何讨好他了。”食客道,“既然讨好不得,何不另辟蹊径。”甄思伯听他似有计策,忙问,“请先生明言。”食客道,“丞相难道忘了公培寅的身份?”甄思伯道,“大王并不疑他。”食客道,“三言两语自然不疑,若有亲近之人日日多吹耳风,纵然大王坚信不疑心中也会有所防备。”说罢又将如何行事说与甄思伯。

    说殳引身边一位太监名叫马肆,此前是侍奉殳桧的。殳引当了越王,见他诸事做的都还周到,就留了他在身边伺候梳头带冠。马肆生了一张巧嘴,又侍奉过先主,伺候殳引没几日便摸透了他的性情,趁着梳头之时便说些他爱听的话。殳引十分喜欢他,闲暇时就逗他讲话,有时也故意拿小事刁难他,而马肆倒也能很好的对付过去。

    虽说殳引贴身有个苏伐,可那苏伐毕竟是山野长大,见识极短,往往与他闲说些心中烦恼他便听的厌烦。如今殳引见马肆机灵聪明,对事也能说出个所以然,就也更愿意同他说说,偶尔也会问问他的意思。

    甄思伯探听了,便派人对马肆说,“你若能替丞相办成此事,丞相便保你在乡下的老父母,兄弟姐妹从此锦衣玉食,再不用耕田锄地。”又送了他几千金。马肆欣然答应。

    一日替殳引梳头时,马肆装作无意问道,“昨日倒不见公先生来宫里拜见。”殳引未有防,随口答道,“昨日先生有事,与我告假了。”马肆又问,“今日他可来麽?”殳引道,“该要来的。”说着从铜镜中看他一眼,笑道,“今日小太监为何关心公先生起来了?”马肆忙道,“公先生替大王分了忧,大王才有空同奴才闲说乱道。”殳引又笑,道,“好个闲说乱道。本王这会正巧有件事要跟你闲说闲说,你就同我乱道乱道罢。”说着便转过头来,将胳膊搭在案上,侧靠着身子问道,“本王想让公先生来做这个丞相,你觉得如何?”马肆没料及殳引问的正是自己心头所想之事,顿就脸色变了变,但速又收敛住了,打了个恭,道,“大王已有决断,奴才怎敢胡说。”殳引摆摆手,不耐烦道,“本王就是想听你的胡说。”此话正中马肆下怀,于是便将甄思伯教他说的话说了出来,“公先生才智过人,又曾是大王的老师,有他辅佐大王再好不过。只是……奴才听说公先生是淇国人……”说及此偷偷朝殳引一瞥,见他神色无甚变化,垂着眼正摆弄案上的一个雕花小瓷瓶,马肆便大胆说道,“若是封一个淇国人为越国丞相,只怕朝中大臣会有不满,何况丞相位高权重,一旦为相者有异心,于大王于越国皆是不利,奴才觉得此事大王还需三思。”说毕又打了个恭。可等殳引半刻不说话,马肆便慌起来,扑通跪倒在地,求道,“奴才胡言乱语,请大王恕罪!请大王恕罪!”说毕在地上碰碰磕起响头。殳引仍侧靠案上,看着马肆道,“即是胡言乱语,本王又岂会当真,起来罢,别磕头了。”马肆刚松一口气,才要抬起头来,却听殳引冷哼一声,“免得磕坏了我的地。”马肆那个半抬不抬的脑袋顿时僵住了,只见那雕花瓷瓶滚到自己膝边。头顶殳引说道,“赏你的,喝了罢。”

    公培寅吃毕饭才入宫去。传诏的太监将他领至殿前,殳引正埋头书写并未看见他。公培寅便撩起袍子下跪,叩道,“参见大王。”殳引忙道,“先生快不必拘礼。”说毕拿着笔从座上下来,扶着培寅手臂将他扶起。培寅见殳引身边无人伺候,便道,“为何不见马肆?”殳引扬眉笑道,“咦?今日是怎说,你二人倒是惦记着彼此。”培寅听这话出有因,就不再问了,只说,“不知大王急召培寅入宫所为何事?”殳引见问,便面露喜色,将公培寅拉至案前,用笔杆指着案上,道,“本王拟了几道整顿朝纲的新法,请先生指教。”公培寅见纸上确实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便凑上前去看。殳引怕他看的不细,就将纸塞于公培寅手中。公培寅看罢,又将纸放回案上。殳引忙问,“如何?”培寅见其面上尽是期待之色,便道,“大王这几道新法恰是正中要害,再好不过。”殳引立即道,“先生当真觉得如此?”培寅点点头。殳引喜不自禁,将笔朝案上一掷,道,“那明日上朝,本王便可颁布新法了。”培寅摇了摇头,说道,“此法虽好,大王却不可操之过急。”殳引皱眉,问道,“既是正中要害之法,应需及时实施才对。”培寅道,“新法实施需从上而下,这几道法规中,取消封地,臣民同法,官员世袭考核,亲王诸侯不得拥兵……条条皆是有损于皇亲贵族之利益。大王若毫无征兆,将此同时颁布,必会遭群臣发对。即使大王以君主身份相压,勉强实施,恐怕也无人会遵循,介时各方损利者相互勾结,反于大王不利。”殳引听及此,便收起面上喜色,道,“国中法度已沿用百年,早已陈旧不堪,实施新法是当务之急,然先生适才所言也不可不虑,先生心中若有对策请直言。”公培寅拱了拱手,道,“旧法不可不改,但须顺时而改。新法之中于亲王诸侯不利者居多,而亲王诸侯之中有用之才甚少,这些人凭借身份,无才无德也可获封高位,朝中不满者比比皆是,大王何不笼络此众,循循善诱,待其与大王同心,再颁布部分新法削弱贵族势力。若能将此办成,剩余之事便在大王掌控之中了。”

    殳引沉默半晌,才道,“话虽如此,只是此刻众臣之中无一人是本王心腹。”说毕看了眼培寅,“先生来之前,我正想一事。先生可知是何事?”培寅摇头。殳引道,“本王欲封先生为左丞相,甄思伯为右丞相。甄思伯乃三朝老臣,朝中党羽众多,若贸然罢其官职,恐惹人非议。于是本王便想出此计,封你二人为左右丞相。那时先生便可助我一齐推行新法。待甄思伯权势削减,便可令其告老还乡。”见培寅并不声响,殳引便问,“不知先生以为如何?”培寅这才道,“甄思伯本就是其方人士,大王要教他回哪里去呢?何况其女康平夫人仍在宫中,按理大王也该拜夫人为太后。”

    殳引听了,便冷笑一声,“那恶妇有何资格去做太后!”又斜眼朝培寅一瞥,道,“听先生之言是不想做这个丞相了?”公培寅忙拱手谢罪,道,“大王救培寅于牢笼,又处处以礼相待,若能替大王稍解忧愁,培寅必当尽心竭力。只是此刻丞相之位,培寅尚做不得,请大王恕罪。”殳引冷冷道,“为何做不得,先生不妨说来听听。”培寅道,“大王若封我为丞相,那便是要我与甄思伯分庭抗礼,甄思伯为保自己权势,必会结党营朋,与我做对。而如今大王这番待我,已有不少大臣视我为眼中钉,只是见我仍一身布衣,倒能忍住不寻麻烦,我若做这丞相,只怕在朝中寸步难行啊。”殳引笑道,“还道何事?先生不必惧怕,万事有本王撑着你。”培寅道,“我并非为自己担心,是为了大王您担心啊。丞相不想着为君主分担国事,只顾盘结势力,各自内斗,朝廷一分为二,君臣不能同心,各谋其事。臣不像臣,君不像君,那时就不要说推行新法,只怕整个国家都会不得安宁。”殳引听的一怔,忙问,“那依先生所言,何时才愿意做本王的丞相呢?”培寅道,“大王也道甄思伯乃三朝老臣,其年事已高,再由他吃几年朝俸又何妨。而大王善待老臣亦可获取人心,此于新法推行也是大有益处。”殳引点点头,又道,“只是你无官无职,本王每日召见你入宫也是不便。”培寅道,“大王既然仍不改称谓,称呼培寅为先生,那便赐我一个太傅之位罢。”殳引答应了。

    此后殳引便依公培寅所言,暂缓新法推行。又在全国贴出告示,寻求人才。凡有德者,不谓门楣,皆都破格拔擢。

    到第二年,殳引已能将诸事处理的有条不紊。

    因苏伐是在溪边长大,极爱泛舟戏水。殳引为讨他欢心,便命人在宫中多建水池。

    这日夜晚,殳引见月色正好,便邀苏伐一同夜游新修的院子。二人行至一道廊桥,殳引指着池中之水,说道,“这是你家乡的水。”苏伐见池子并不大,周遭也未挖掘沟渠,便以为殳引戏弄自己,推着他说道,“这明明是潭死水。”殳引笑道,“本王几时骗过你,这水是命人从洛河运来的。”苏伐惊的不住看他,“洛河离其方有多少路?”殳引道,“由百人赶三十驾车运一月即可。”苏伐听的大喜,忙下到堤岸,弯腰掬水来喝。才尝一口便已觉出殳引未说假话,便笑着回头看一眼桥上的殳引,复蹲下身去,双手在水中来回摆弄,又捧水扑在脸上。苏伐见了洛河的水尤其亲切,而满月之时更是极为想家,他知道殳引已走至身边,却不抬头看他,对着水面自言自语一般,“我小时常爱将手插入溪水之中,那时洛河的水被太阳照的又温又柔,并不如此刻这般冰凉。”殳引立在他身畔,见空中一轮圆月,水中一轮圆月,皆如斗篷大小,只是空中圆月不会随风而动,水中之月却尽是摇曳之姿。那月一动便勾的他心头一动,他突然想起在氓国的一个中秋之夜,也是这般静谧,身旁之人也是这般感伤。凉夜的清风轻拂他的衣袍,轻拂他赤露的肌肤,吹起他的头发,吹的他心中千头万绪。

    苏伐见殳引望着水中出神,便起身来,用脚尖将堤上的小石子踢入池中,顿时水中的月被打的零零碎碎。殳引转头来看他,苏伐的脸上被月光蒙了层极其朦胧的光辉。殳引眯起眼睛,似看不清,似又像看到了别人,他端起苏伐的下巴低头去亲他。这刻,那击碎的月也安静的恢复成了回来的模样,沉在水中。

    ☆、第四十三章

    池院的夜色勾的殳引想起了一段往事,于是当晚便有些心绪不宁起来。苏伐坐在他身上动了半晌,见他双目直勾勾望着床帏顶部,似是心不在焉,便在他胸口打了一记,怪道,“大王若无心行事,何必强我做这劳累!”说毕便要起身来。殳引忙按住他的腰,讨好的捏了一把,笑道,“这才动的几下便喊累了。”刚说便一挺身将跨在身上的人反压在了床上。苏伐吓的惊呼出声。殳引忙捂住他的嘴,笑了笑,“如此大声可不好。”说着手也不拿走,单就身下狠动起来。苏伐半个身子被撞的东倒西歪,口又被捂着,只能透着殳引的指缝呼呼喘气。殳引草草完事,也不待苏伐定神,就将他环在腰上的手拿下,自己也从床榻下来,抓过一旁的衣袍披在身上。

    门口掌灯的太监见他出来,就立即提着灯笼过来引路。殳引道了声“去大殿”,那太监就朝一旁招了招手。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五六个小太监,纷纷点起灯笼在前面辟路。一行人六盏灯笼破着黑一路从石山长廊走到了越王大臣议政的大殿。

    大殿两角分挂了两盏灯笼,被风一吹晃个不停。大殿门前驻着几名带刀侍卫,其见了殳引纷纷扶着刀单膝跪下。殳引免了礼,叫人将殿门打开。一进门便见两侧放着十根长铜柱子,均有半人高,铜柱顶部点着粗矮的蜡烛。这些蜡烛是算计好时辰的,一根恰好燃一夜,此时半夜已过,故而只剩半截。

    殳引着人在君主正座的案上摆上灯火,那案上还放着前日早朝大臣上的奏章。殳引挥手打发太监们离开,“都去门外伺候着。”自己却坐到了案前,翻阅白日未能及时批审的奏书。

    等到第二日一早,公培寅前来殿前,见门前有太监守着,又见其中一人正是常日伺候殳引的,于是问道,“莫非大王这早已在殿内了?”太监知这培寅乃殳引宠臣,顿时也客气的拜了礼,又亲替他打开殿门。培寅一入殿,便见高堂之上殳引正伏案而睡,那案上的奏书推落了一地。培寅暗暗叹一声,上前将奏书一一捡起,这些奏书上皆是殳引潦草的朱批,可见是夜里困极所致。培寅将奏书整理了放于一旁,一瞥却见殳引臂下还压着一封,再细看一眼,正是褚千里请战氓国的奏书。培寅心中正奇,这番殳引巧也醒来,揉着眼一副困顿模样。培寅忙拜了拜。殳引迷糊道,“太傅免礼罢。”说着又张开双臂朝两侧舒展了腰身。见殿下无人,便问道,“其余官员呢?”培寅道,“尚未到早朝时刻。”殳引点了点头。门外的太监听得殳引醒来,速叫小太监送水来。

    殳引由着太监替他洗手擦脸,转头努着嘴朝褚千里的奏书一指,道,“太傅可知褚将军请战氓国之事?”培寅道,“略有耳闻。”殳引让太监退下,自己拿起奏书说道,“从这奏书之上可看出褚将军对越氓之战有必胜的把握啊。”培寅道,“纸上谈兵又何来言胜呢。”殳引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哦?听太傅之言似乎并不相信褚将军。”培寅道,“微臣并非不相信褚将军领兵的能力,微臣不相信的是越军作战的能力。”殳引喝声道,“如此说来此前越军在有桓边境大败氓军是全凭运气?”培寅拱了拱手,道,“此前一战,越军取胜是天时地利人和。大王亦说是在有桓边境,倘若越军主动出击氓国,行军必先进入委佗,而众所周知委佗群山围绕。在有桓交战两军尚且僵持一年之久,一旦进入委佗,大王认为越军胜算还有多少?”培寅又道,“况且自大王登基以来,氓越两国相安无事,再以大王勤政治国,越国已是国泰民安,大王又何必在此时挑起战事呢?”

    公培寅此番言论句句在理,殳引一时无可辩驳,只得说,“氓国近年来东征西伐已吞并诸多小国,委佗之境几乎为氓国所掌控,本王若不居安思危,任其强大下去,等到氓国再次征伐越国就为时已晚了。”见公培寅正看着自己,殳引忙调转头,背对着他,“再说……再说了,本王在氓国期间多次遭受车奄戏辱,这番旧仇岂可不报。”公培寅道,“大王所言之事此前亦有,为何大王到今日才忽言说要讨伐氓国呢?”殳引被问的答不出,鼻中呼呼出气,怒道,“本王说要讨伐谁便是要讨伐谁!太傅几次三番出言阻挠是否另有居心呢?”公培寅忙拱手谢罪,“大王恕罪。微臣所言皆是为越国为大王考虑。”殳引摆摆手,不看他,说道,“罢了罢了。”

    公培寅想了想,道,“大王倘若当真要讨伐氓国也不可急于一时。”殳引听了忙问,“太傅快说,本王还要等到何时?”培寅道,“氓**队征战各国往往战无不胜攻无不败,究其原因,除氓国人体魄强健,骁勇善战外,更受益一套完整有序的军法。氓军之中骑兵、步兵、射手分门别类,由不同副将统领,一旦疆场作战则各自配合。而观越国甚至其余诸国,军队之中各种训练毫无章法,无法做到物尽其用,而统兵作战全由一名大将指挥,胜仗已是不易,要败则一败涂地。”又问殳引,“大王在氓国可见过男子蓄发?短发不仅可使人显得精神气派,在战场上更是少了一项受制敌手的弱势。”殳引听得大赞,“当真只有太傅才有此见识!”

    说着辰时已至,大臣纷纷入殿来,见殳引衣衫不整,而公培寅站了一旁,皆互相以眼会意。

    殳引于朝上便与众臣讨论整顿军队之法,又着人在旁将众臣之意见拟录下来,待与培寅共同商榷后颁布。临朝末之时,殳引说道,“还有一事,本王当朝即可下令,凡国中男子今后皆以短发示人,再不可蓄留长发。”说毕朝堂之下顿时鸦雀无声。殳引一眼扫过众人,只见甄思伯一脚已踏出,殳引立即起身指着他,道,“丞相勿须多言,此事本王已作定断。”那甄思伯却不听,一下跪倒在地,言辞恳切道,“大王,越国乃礼仪之邦,自来都是外国别族来向我们学习,我们怎可轻贱身份去学习蛮夷闵陌的习惯呢?更何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易断发!”殳引拿起手边烛台掷到堂下,怒道,“丞相之言,本王不爱听。退朝。”朝上其余大臣除公培寅外见状皆纷纷跪求道,“请大王三思!”殳引不理,将肩上袍子扯下丢在地上,快步走出殿前。他身旁的太监忙捡起衣袍跟上。

    殳引当朝下了断发之令,引的诸大臣极为不满,又及朝后速传了公培寅前去宫房商议整顿军法之事。一位大臣瞧着培寅离开便哼声道,“大王万事皆与那公培寅商议,此断发一事必与其脱不了干系。”一人也道,“公培寅乃淇国人,其心必是向着淇国。而臣民仪容乃国之颜面,公培寅此举正是替淇国欲羞辱越国啊!”众人闻言纷纷点头。又有不服者唉声叹息,“大王如此尊宠公培寅,如今却上了他的大当。”立即有人接上话头,冷笑着道,“只怕是大王早被媚言绰态迷糊了双眼。今日早朝情形,诸位同僚难道还未发觉?”几位老臣听得此言都摇起头来,“衣不遮体实在是有失体统。”“然此刻又有何人敢去言说一句呢,到时不仅乌纱不保,恐怕连这项上人头也保不住啊!”说及此,大臣们不由都摸了摸脖颈。

    众人你言我语,唯独甄思伯站于一旁不参与议论。大臣们发觉了皆朝他看去。一位年轻史官前不久受过甄思伯的绊子,此时便故意问,“丞相难道对此事毫无异议?”甄思伯抬起眼皮看他,冷冷道,“适才朝上进言你没有闻得?”那史官亦是冷笑,“丞相之位乃一国重职,上至朝令下至民生,需事事关心。如今大王下此有伤国之根本的王令,甄丞相不予以力劝,仅在朝上进言一句,大王听则听得,不听也罢了,那这丞相位子也未免做的太过容易了。”说罢又回身望着众人哼哼笑两句。甄思伯此刻已被众臣围住,又见此话一说,大臣们交头接耳,也有点头者也有期盼自己回应者。突然其中一位白须老臣拜首在地,求道,“望丞相为臣民做主!”众臣见了纷纷跪在甄思伯面前,“请丞相为臣民做主!”

    甄思伯被逼得一头汗,此种状况又实推不得,只得硬着头皮道,“诸位大臣放心,本相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劝大王收回成命。”说罢甩了甩衣袖,大步跨出殿外,朝殳引宫房去了。

    反对此断发之令者不止百官,如今一听甄思伯要去殳引宫房谏劝,皆都意气风发随同而去。甄思伯一见有百官相随,顿时也大起胆来,到了宫门口,见有太监相阻,便瞪目呵斥,强行入宫去。

    殳引与公培寅于房中商讨政策,将贴身太监也赶了出去。那太监守在门口,忽见百人浩浩荡荡闯入宫来,便赶紧去回禀了殳引。殳引听得带头之人是甄思伯,便皱起眉狠狠道,“那甄思伯太不知好歹!早朝之上本王已放过他一马,这刻他竟还敢带众闹事!”才说毕就见乌压压一群人堵在门口,又听得众人一齐下跪的声音,众臣道,“参见大王!”殳引怒视着那扇乌漆木门,冷声道,“本王不想见你们,都回去罢。”甄思伯跪在最前,此刻便说,“大王请听老臣一言,越国□□自……”还未说一句,殳引便气的要跳起来,恨不得冲出去戳着其脑门骂,他两步跨到门口,大叫道,“本王说过了不想听你说话!丞相是听不懂还是听不见!你此刻最好识相的给我滚,否则本王就治你一个违抗君命之罪!”殳引此言一出,门外顿时噤声。甄思伯本是拟了一肚子腹稿,准备以越国王族祖训说起,再结合实际状况说明断发便是断志,来规劝殳引。结果被殳引一吼,还未出口的半个字吓的吐不出也咽不下,一时掐着脖子连声喘气。跪在他身后的几位大臣忙上前相扶,替他拍背抚胸口,好一阵甄思伯才喘过气来。只是他在门外不知,殳引说罢也是连喘带呼,面色赤红。公培寅在身旁提醒道,“大王息怒。”殳引闭眼深吸两口气,方有些平复下来。

    甄思伯虽是内抱贪浊,唯利是图之辈,然他毕竟是一国丞相,又是三朝老臣,此时被殳引如此羞辱,如何还能忍气吞声,于是推开扶着自己的大臣,扑扑朝前爬了几步,将自己头上官帽摘下,捧在手中,对着门大声道,“即使大王要治老臣的罪,老臣也还是要说!断发之令乃亡国之策,臣恳求大王为了越国百年基业收回成命。倘若大王不肯收回,老臣宁可断头也不愿断发!”

    殳引大怒,“好!本王就成全你!”说罢便将墙上的长剑取下,一把拔出,将剑鞘丢在身后,提着剑夺门而出。公培寅拉不住只得跟着出去。殳引将剑架在甄思伯脖侧。甄思伯竟不惧死,反而闭眼抬起下巴任他宰割。殳引见状更是恨,便手中用劲真要动手。大臣们此刻才回神过来,百人朝着殳引连连磕头,“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公培寅也道,“丞相虽有言语过激之处,然其也是为了越国安危。请大王念在其辅佐过三朝君主,绕过丞相这次罢。”

    殳引见众臣磕头相劝,连公培寅也出言相帮,心上虽怒却下不去手。只见他剑柄越握越紧,指节格格作响,忽而剑身一转,一手抓起自己头上长发,抬剑便割了。大臣们本还头如捣葱,此时见殳引此举皆都定住脑袋不敢再磕。殳引将一把头发丢在地上,对甄思伯道,“身为丞相本该拥护王令,积极推行。而你不仅不以身作则,反而煽动群臣扰乱朝规,甚至以死相逼。本王今日饶过你,是不想落个杀害老臣的骂名,只是你这丞相就不要再做了。”说罢便拿过甄思伯手上的乌纱帽。甄思伯顿时泄了气瘫坐在地。

    殳引将乌纱帽交于公培寅手中,又对众臣道,“此刻起,本朝丞相便是公培寅。”众臣相互窥觑,不敢言语。公培寅也不再推辞,接了官帽,向殳引行礼,道,“培寅今后定当尽心竭力替大王办事。”殳引道,“丞相请起。”又将剑递过去,公培寅毫无犹豫,举剑也将自己长发割下。

    自断发之令后,公培寅又替着殳引缓慢推行诸多政策,越国朝风一洗。如此三年,越国便更加强大,百姓更加富足。只是官员之中记恨公培寅的人也更加多了起来。

    ☆、第四十四章 卷二完

    此前公培寅利用祝文苒使一招调虎离山帮助殳氏父子顺利逃回越国。可那引开尊使等人的罗安与祝文苒却无此幸运,半途就被人截下,押回了氓国。

    祝文苒恢复了意识,一时却记不起此前发生的事,只道自己脖颈处痛的很。刚从床上坐起身来,就伸手摸了摸疼痛的部位。这一低头发现身上盖的被子并不是自己平时用的,而看所睡的床榻也不是自己平日睡的。然虽不是自己的却又看着十分眼熟。

    祝文苒正思这原物的主人,却闻得外屋有人进来,于是掀了床帘问道,“是谁在那边?”外面的人这就进来了。芄兰端着手到文苒跟前,问候道,“祝公子醒来了?”祝文苒一见芄兰心中便忽的一动,速从床上起来。芄兰即过来替他穿鞋,文苒推开,只穿白袜在地上乱走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道,“为何我在殳引房内?”见芄兰低头不响,文苒心知不妙,扶着桌角问,“我们几时回来的?殳引人呢?”此话也正问在芄兰心头,这刻也忍不住用袖角擦了擦泪。文苒见状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外屋,一开门,便有两名侍卫举刀相拦。文苒愣住,侍卫将他往屋里一推,又将门关上。芄兰也跟出来,见文苒木然看着门,便擦着泪道,“姑爷……姑爷他们一家已经离开氓国了。”

    祝文苒一听此言如从头顶泼下一盆冷水,顿时凉到脚心,他花了半刻才慢慢体味出这句话的意思。适才回想到公培寅打晕自己一事,他便有预料事情有变,然却万没料到是这事。他突然觉得四肢乏力,再也站立不稳,醉酒似的摇晃着倒退了几步。亏得有芄兰相扶,才不至于倒在地上,可芄兰喊他的声音,他一句也不听到,他只知道有人是如此的绝情。那心中针刺似的一点痛如毒虫噬咬,慢慢让他的心肝脾肺肾都抽痛起来,他弯腰捂住脸,眼里终于落下几滴痛泪。

    淇国年年都派使者向氓国进贡珠宝,然而这个国家似乎忘记了他们的太子,如此十几年过去,却无人相问祝文苒。

    直至这年春,淇国派遣礼部大臣翟师理携礼拜见邵仁君,朝堂之下,翟师理言及“淇王此次大病,派下臣前来接淇太子回国。”邵仁君闻言道,“淇王一心潜修长生之术,难道还会患病?”翟师理拜了拜,道,“世间万物自有定数,淇王虽潜心修道,也只可延年无法长生。如今淇王年迈病重,太子回国继位刻不容缓,还望邵仁君能归还淇太子,我淇国今后必会感激邵仁君仁德,继续进奉珠宝金银。”邵仁君停顿片刻,方道,“此事待本王与大臣商议后再答复使臣。”翟师理道,“下臣还有一事,望邵仁君准许。”邵仁君偏着脑袋问道,“是何事?”翟师理答说,“在未得到邵仁君答复前,请允许我见淇太子一面。”邵仁君答应了。

    待翟师理离去后,邵仁君立即召苟于田入宫,并将翟师理所言说与他听。苟于田听了不动声色,只瞧着邵仁君问道,“不知邵仁君意下如何?”邵仁君捋了捋薄须,笑道,“本王自然是不同意。有淇太子在此,淇国虽不是氓国从属国,却已与从属国无异,淇国必是不敢与氓国抗衡。况且淇国地处肥沃的嵇洲,每年进贡的宝物不计其数,就瞧这份上,本王也万不能让淇太子回去。”说毕又回头看一眼苟于田,见他仍打着恭,便收起喜色,问道,“难道丞相认为此举不妥?”苟于田道,“正是。”邵仁君冷笑一声,道,“你如今是越发大胆了。哼,那且将你认为的不妥说出来,倘若说的不好,本王今天就罢你的官。”苟于田不急不缓,拱了拱手,才道,“大王认为可以以祝文苒一人来牵制淇国,是因为祝文苒此时还是淇国太子。如若大王不同意将淇太子归还,淇国为了摆脱氓国牵制,必会重新选立太子。那到时在氓国的这个祝文苒就如同平民百姓,大王要来有何用呢?”见邵仁君捋须微微点头,苟于田又道,“大王不妨答应将祝文苒送回去,正如翟师理所言,淇国介时必会感激邵仁君仁德,又何怕他们不再上贡珍宝呢?所以以微臣之言,归还淇太子于氓国有利而扣押不还则是百害而无一利。”邵仁君单手捏着须,想了想才道,“丞相言之有理。只是既然翟师理说淇王病了,那本王便派人前去一探究竟,如所言不虚,到时再归还淇太子也不迟啊。”

    祝文苒被闭锁董府侧院,平时起居全由芄兰照顾。这日午后侧院却无往常平静,起初有几人在院内交谈,接着又有人领一队侍卫前来探视。文苒独居房中,终年不见外人,今日屋外如此喧吵,便觉有异常,于是摆了书问芄兰,“这外头发生了何事,来往人不绝?”芄兰虽未被困于一隅,可日常行迹也只在董府,此刻便道,“听说是有外客来,也不知是何人。”说着便将窗屉撑开,朝外望了望。此时正巧翟师理被人带着前来,芄兰见是位生人,赶紧闭起窗,忙同文苒说,“公子,有人来了。”祝文苒方要问,只听得屋门打开的声音。文苒坐在内室,见有客来访,却不起身相迎,复又拿起书来读。

    翟师理随人进屋,却不见人,到了房内,才见窗下案台前坐着一位年轻公子,短发素衣,正抱书而读。祝文苒如今二十有五,早与在淇国的九岁模样大不相同。翟师理看了几番,仍犹疑不决。文苒倒抬起头来,见一斑白胡须的老者立在跟前,呆了呆方才认出是翟师理。那手中的书便落到了地上,文苒眼不敢眨,盯了半晌,才道,“翟大人?”翟师理听这一声便就断定此人是祝文苒,顿时两眼簌簌落下泪,忙不迭的拜倒在地,磕着头道,“殿下……殿下,老臣来的太迟了!”文苒上前相扶,却如何都扶他不起,只得一同跪在地上,扶着翟师理的肩,含泪道,“大人快请起。”翟师理老泪纵横,望着文苒,“万没想到,老臣还有幸能再见太子一面。”

    祝文苒见得翟师理,心中便闪出一线光,此刻也不及与他寒暄,忙问道,“是父王派大人来接我的吗?”翟师理见了幼主,正感慨不已,一面擦泪一面哽咽,半天才说明此行的目的。

    原是淇王为妖道迷惑,一心潜修长生之术,平日多住深宫,对政事早已不闻不问,朝中大小事务早由卞无巳独断。文苒一听卞无巳专权,便恨恨道,“此人狼子野心,我若再不归国,恐怕淇国大业迟早要毁在卞无巳手中。”翟师理道,“微臣担心的正是此事。卞无巳近年供养门客百人,在自己封地修建城楼,操练武力,而宫中更是遍布其耳目。微臣见其似有蠢蠢欲动之意,这才铤而走险,主动请缨出任使臣,设法救太子回国。”又道,“方才微臣参见邵仁君时,已骗说是大王病重,派遣微臣前来接回太子。”文苒一惊,伸头朝外屋一瞧,幸而无人,才道,“邵仁君疑心甚重,而你无诏无旨,仅凭片面之言,只怕他不会上当啊。”说毕又大叹一声。翟师理闻言朝四周看了看,说道,“殿下身边是否有可信之人一二?”文苒不解的望着他。翟师理正色道,“我也知光凭我一句话断不能骗过邵仁君,是而微臣早已另有准备。”于是又向文苒耳语,“微臣此行带有青年随从十五人,若邵仁君执意不肯将殿下归还,那明日微臣前来探望殿下时,便挑几人与殿下身材相仿者同行。到时还望殿下能够屈尊与其中一位调换衣裳。只要微臣在氓国一日,而殿下身边亲近之人也能如常照顾屋内人起居,那邵仁君必不会生疑。殿下也可趁此机会逃回氓国。”

    祝文苒听罢大惊失色,摆手连说,“这不可这不可,我若逃了那大人你又该如何?”翟师理道,“与殿下相比,微臣死不足惜,请殿下以大局为重。”说毕又拱手跪倒在地。

    祝文苒知道若照此计行事,留在氓国的翟师理以及如旧照顾自己的芄兰必死无疑。且不说翟师理本就不打算以完躯归国,就说那芄兰,文苒此刻也担不准她肯为自己牺牲性命。自己于她无恩无情,恐怕这些日子尽心照顾自己还是看在另一个人的份上。祝文苒想及此,便叹气道,“即使我同意,大人此计恐也行不通。”翟师理仍跪在地上,此刻闻言便抬起头来,一双老眼望着文苒。文苒绕过翟师理走至门口,朝无人的外屋内看了眼,才道,“大人也知要行此计需三个条件或者说三个人。一人自然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大人您,一人则是与我体型无差相貌近似的替代者。替代者大人早已物色,而大人方才一番话我也听的明白,只是就算这两个条件已成,可还缺最关键的第三人啊。”翟师理身子一抖,忙回转头来,道,“殿下是说可信之人?”文苒点了下头,也回身来对着翟师理,道,“此时照顾我起居的丫鬟与我并无主仆之情,恐怕她是不愿意替我们隐瞒实情的。”两人对望半刻,都泄气下去。翟师理悲痛万分,双手在地上连捶几下,道,“难道别无他法了!”文苒心下也痛,眼瞧这唯一的一条活路也将被堵死,忍不住又叹一声。只见他一手摸着怀间,仰天闭眼深呼一口气,方才缓缓睁开眼,说道,“既然别无他法,大人还是按计划行事罢。”翟师理不解道,“殿下是说……”文苒道,“这也是天意啊。”说毕便从怀里掏出一根发簪子,喃喃道,“公先生将此簪交于我时,曾说,这簪子是要送给姑娘的,先生虽未明说,可我也猜得是芄兰了。只是先生之意是教我不要忘记自己束发带冠的身份,而我此刻却要用此簪去害一位心地善良之人……”说到此处,便垂下眼,将玉簪紧握在手中。

    事情一旦商定,二人便分头去做准备。

    祝文苒只没料及芄兰对公培寅用情之深,他将玉簪拿出,一说是先生要送与她的,芄兰便双目扑簌簌掉下泪来,将簪捧于手中,那泪珠不住的滴落在簪子上。只听她哽咽着声音说道,“原来他对我也是有意。”文苒见状一时便心软,几乎不忍说下去。芄兰哭了一刻便擦去泪,道,“公子此时将玉簪交于芄兰,必是有事求芄兰去做。”文苒见她脸上泪渍未干,神色却已恢复平常,顿时感叹此女的聪明,心中也知此事反正也瞒不过她,于是便将与翟师理商议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芄兰听的一吓,一手捂着嘴。文苒见她只望着自己,甚是惊骇,怕她跑出去相告他人,便迅速伸出一手将芄兰拉至跟前,又单手钳住她的肩,低声道,“此事你就算不肯帮忙,也不可透露半点风声。到明日翟大人来之前,你就在此罢。”说罢又扯下床帏的绑绳,将她双手交叠了绕去。芄兰此刻已恢复平静,只冷笑道,“公子当芄兰是何人?公子既然将先生的玉簪送与我,便是对我有送簪之恩,芄兰岂是恩将仇报之人。”文苒一呆,忙替她松去绳索,抱拳道,“是我无礼了。”

    说那翟师理一出董府,便被人接回了宫。邵仁君设宴款待,席间美酒佳肴,又有美女献舞。翟师理几次相问祝文苒之事,邵仁君皆顾左言他。直至席末,邵仁君才道,“本王已决定同意送还淇太子……”翟师理没想到此事如此顺利,当下大喜,赶紧起身相拜,道,“邵仁君圣明!”邵仁君浅笑着捋着须,道,“既然淇国大王病重,本王归还淇太子也是理所应当的。”翟师理道,“待下臣回国后,必当禀明朝廷,淇国今后必会向氓国多进献珍宝。”邵仁君哈哈大笑,道,“大人请起罢。只是送淇太子回国前,本王倒有一事须得做。氓、淇两国关系甚密,而如今淇王病重了,本王也该派人前去探望一番的。”翟师理刚要起身,听得此话,复又跪倒在地,额头不禁冒出一层薄汗,只道,“邵仁君有此心意,淇王和淇国臣民都已心领了,就不必劳烦邵仁君再派使臣千里迢迢前去探望了。”邵仁君朝他一瞥,哼声道,“大人此言是否另有它意呢?”翟师理连道,“不敢,不敢!”邵仁君大笑两声,道,“既如此,本王便派宫内医术最高明的太医与你同行,三日后启程探视淇王。之后本王自会将淇太子送回。”

    仅这三日时间,别说逃回淇国,便是逃出氓国也是难事。邵仁君奸险狡诈,君令一下,便将翟、祝二人计划打乱。翟师理一夜未睡,思索良策,如今只能棋走险招,先把祝文苒救出董府再做打算。

    第二日,翟师理前去与祝文苒一说,没想那祝文苒竟然拍手道好。祝文苒道,“反正都是假扮下人逃走,那便不如搭一趟大人的顺风船,也免得我一路颠簸劳累。”翟师理道,“话虽如此,只是殿下与我们同行一个多月,难保不会被邵仁君的人发现啊。”祝文苒摇头道,“既然邵仁君之意只是要探父王病重的虚实,便不会派重兵相随。只要他认为我还在氓国,便不会来提防我们。”祝文苒拍了拍翟师理的肩,“况且与大人一同回淇国,大人保住了性命他日也可助我对抗卞无巳那个奸臣。”翟师理点了点头。

    说祝文苒与人替换了身份,随翟师理出董府,倒也是神不知鬼不觉。而他也未料错,邵仁君以为手握人质,便对淇国掉以轻心,只派了两名太医和几名侍卫同行。直至一月后,方有人察觉董府的淇太子有异。苟于田速派人查探,又严刑拷打芄兰,才得知祝文苒已被翟师理救走。只是翟师理的船只早就驶入淇国境内,邵仁君再想追赶也为时已晚了。

    ☆、第四十五章

    上文说及祝文苒乔装跟随翟师理逃出氓国。二人一出国境便将邵仁君派与同行的太医和侍卫抓了起来,翟师理命人将侍卫捆绑手脚丢入洛河,而两名太医则由青壮随从押上小船送回氓国。

    一条洛河横穿淇国,洛河之水可谓国之泉脉。祝文苒立在船头,眼望涛涛江水,一时无言。翟师理从舱内捡出一件青色大氅,交于文苒,朝行船前方看了眼,道,“到岸便是淮告。”祝文苒将大氅搭在肩,目光不移,说道,“我离开淇国十六年,不知这淮告城是否还是我小时的样子。”翟师理闻言微叹一口气。祝文苒心中了然,不等大人言语,便苦笑道,“有卞无巳在城中无作非为,我也不必妄想了。”又回头问道,“父王当真全然不问朝事了?”翟师理轻摇了下头,又叹一声。文苒道,“卞无巳虽巧言惑众,然而父王也不至于任其滋事,不问不管。”翟师理道,“要说以前,大王虽宠信奸臣,却还事必躬亲。只是三年前,大王染病,实则也不是大病,只是偶感风寒,而这卞无巳偏偏借题发挥,兴风作浪,其先串通太医院士,对外称大王染了恶疾,以至于宫内人心惶惶,更甚有另立太子之言论。后见大王之病似有好转,便又不知从何地找来一群道士,围着大王讲经说道。大王病愈后,卞无巳又在大王跟前鼓吹此乃修道的功劳。大王年事已高,对此类修身养性的道术甚是推崇,自此后每日于寝宫同这群道士学道,渐渐竟痴迷起了长生术,成日打坐冥思,怎有空来管理朝事。卞无巳便趁机独揽大权,有一二有志之士上奏求见大王,皆被其阻挡宫外,不久又寻事罢其官,抄其家,杀其头。于此无奈之际,微臣才出此下策,渉险将殿下救出。”

    文苒面露疑色,问道,“大人可知这群道士是何身份,当真只是道士麽?”翟师理拱了拱手,答道,“这群道士共九人,为首的老道名作柳毅,虽白须垂胸,却面色红润,步伐矫健,瞧之不似长者,其余八名小道除李文成一人外,其余皆道不出名字。微臣与朝上几名官员也曾暗地调访过,只是均无结果。”文苒道,“既无结果,何以又得知李文成其名?”翟师理道,“这便是两年前之事了。我与几名官员正苦于无果,然则这些道士却与卞无巳吵修起来了。”“哦?这倒是奇,道士不正是卞无巳寻来的。”文苒抱胸不解道。翟师理道,“得闻柳毅道士之言,称其长生之术已传授于大王,往后只需自行修炼。便要携小道们离去。卞无巳自是不肯,逼迫柳毅继续传授道术,甚至关押众小道以要挟柳毅。那柳毅摇头不应,当庭打起坐来,小道们亦随之打坐。众人见状,不予滋扰,等一时见其无所动静,有好事者以脚尖探戳柳毅后背……”说及此翟师理看了看祝文苒,道,“殿下切勿以为下臣在此胡言乱语,下臣虽未亲眼所见,只是此奇事早已传的满朝皆知。”文苒摆手道,“大人请说下去。”翟师理道,“唤作柳毅的老道被人一戳,竟就倒了下去,周身再无生机。而再看另外七名小道,也如此状。”文苒侧头眯眼细想,片刻问道,“大人之前说小道有八人?”翟师理道,“正是。只是在场者只七人,那第八人竟就平白无故失踪了,卞无巳派出士兵搜寻数月仍未见踪迹。而那失踪的道士便是李文成。”

    祝文苒闻得一怔,半晌才道,“且不去管那李文成,在场的柳毅等道人当真都归西去了?”翟师理点头道,“确实已无气息。待殿下到了淮告,老臣可引殿下亲去确认。”祝文苒声音一变,道,“如何……如何亲去确认,莫非两年来,这些道人的尸首仍未下葬……可即便如此,尸首恐早已朽烂不堪……”文苒忽觉脑中一响,厉声问道,“这几个妖人虽已过世,可肉身至今未有腐烂,大人,是否如我所言?”翟师理哀叹一声,“这些道人不知使了什么法术,竟可使肉身常驻。而大王得知了此事,更是拜柳毅为师,在万华山顶修建鹤天宫,誓要脱离凡俗,集日月之精气,日夜与几具尸首同居。”说毕又叹一声。这一番谈话将文苒听得心底发寒,他离国十几年,万没料到淇王已昏庸至此,此前对淇王怀抱的一丝希望也如星火骤灭,他只盼着尽早的到岸,竭力救治这个病入膏肓的国家。

    翟师理的大船载着他们的太子复行了十日方才抵达淮告城。

    水手们拉着缰绳,船尖缓缓靠岸,最后轻撞在岸边的石泥之上。文苒稳住了身子,从舱内出来,只见码头一片萧条,只有几个骨瘦如柴的可怜人被背上的麻袋压弯了腰,朝岸边的船上送着货物。翟师理见文苒并不下船,便有尴尬道,“老臣此次出使氓国并未宣扬,况且朝中也无人知晓我此番是为营救殿下,故此无大队在此迎候。”文苒眼看着淮告的荒凉,哪里去理他。翟师理见文苒不响,便道他是对无人迎接的不满,于是便喊来两名随从,“你们快快去朝中禀告,说太子殿下已经安全归国了!”两人方要动身,祝文苒摆手拦住,淡淡道,“如此正好,大人不必张扬。”说罢便跳下船去。

    祝文苒一路从城外步行至城内,不坐轿也不乘船。眼前的景色只让他觉得触目惊心,这王城的每个角落都有无家可归的乞丐,卖身葬亲的孩子,店铺半开半掩,钱财均被官府朝廷搜刮去了,百姓如何还有铜钱出来买酒吃肉。文苒双手背在身后,交握紧拳,一言不语。翟师理见状也不敢多言,只快步跟在其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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